她,除了白。
中國人那樣的也有,似乎華南之外還有華東沿海一直北上,還有西北西南。
這本集子裡《談看書》,大看人種學,尤其是史前白種人在遠東的蹤迹,也就是納罕多年的結果。
港戰後我同炎櫻都回到上海,在她家裡見到麥唐納太太,也早巳搬到上海來了,仿佛聽說國貨做點生意。
她生得高頭大馬,長方臉薄施脂粉,穿着件小花布連衫裙,腰身粗了也仍舊堅實,倒像有一種爽利的英國女人,唯一的東方風味是漆黑的頭發光溜溜梳個小扁髻,真看不出是六十多歲的人。
有時候有點什麼事托炎櫻的父親,嗓音微啞,有說有笑的,眼睛一眯,還帶點調情的意昧。
炎櫻說宓妮再婚,嫁了她兒子的一個朋友湯尼,年紀比她小,三個人在一起非常快樂。
我看見他們三個人在一個公衆遊泳池的小照片,兩個青年都比較像中國人。
我沒問,但是湯尼總也是他們這第三世界的人——在中國的歐美人與中國人之外的一切雜七咕略的人,白俄又在外。
麥唐納太太母女與那帕西人的故事在我腦子裡也潛伏浸潤了好幾年,怎麼寫得那麼糟,寫了半天還沒寫到最初給我印象很深的電影院的一小場戲,已經寫不下去,隻好自動腰斬。
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隻記得比《連環套》更壞。
她的孫女與耀球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
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
戰後出《傳奇增訂本》,沒收這兩篇。
從大陸出來,也沒帶出來,也沒想到三十年後陰魂不散,會又使我不得不在這裡作交代。
去年唐文标教授在加州一個大學圖書館裡發現四0年間上海的一些舊雜志,上面刊有我這兩篇未完的小說與一篇短文,影印了下來,來信征求我的同意重新發表。
内中那篇短文《姑姑語錄》是我忘了收入散文集《流言》。
那兩篇小說三十年不見,也都不記得了,隻知道壞。
非常頭痛,躊躇了幾星期後,與唐教授通了幾次信,聽口氣絕對不可能先寄這些影印的材料給我過目一下。
明知道這等于古墓裡掘出的東西,一經出土,遲早會面世,我最關心的是那兩個半截小說被當作完整的近著發表,不如表示同意,還可以有機會解釋一下。
因此我同意唐教授将這些材料寄出去,刊物由他決定。
一方面我寫了一段簡短的前言,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的原因,《幼獅文藝》登在《連環套》前面。
《文季》刊出《創世紀》後也沒有寄一本給我,最近才看到,前面也有删節了的這篇前言。
“幼獅文藝”寄《連環套》清樣來讓我自己校一次,三十年不見,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龇牙例嘴做鬼臉,皺着眉咬着牙笑,從齒縫裡進出一聲拖長的“Eeeeee!”(用“噫”會被誤認為歎息,“咦”又像驚訝,都不對)連牙齒都寒飕飕起來,這才嘗到“齒冷”的滋味。
看到霓喜去支店探望店夥情人一節,以為行文至此,總有個什麼目的,看完了詫異地對自己說:“就這樣算了?”要想探測寫這一段的時候的腦筋,竟格格不入進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絲恐怖。
當時也是因為編輯拉稿,前一個時期又多産。
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說是多産的教訓,不過對于我是個教訓。
這些年來沒寫出更多的《連環套》,始終自視為消極的成績。
這兩篇東西重新出現後,本來絕對不想收入集子,聽見說盜印在即,不得已還是自己出書,至少可以寫篇序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是怎麼回事。
搶救下兩件破爛,也實在啼笑皆非。
(收入《張看》,1976年5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