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我寄了些考據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
宋淇戲稱為NightmareintheRedChamber(紅樓夢魇),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魇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确是這情形——一種瘋狂。
那幾年我剛巧有機會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與相克萊的加大圖書館借書,看到脂本《紅樓夢》。
近人的考據都是站着看——來不及坐下。
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
但是沒寫過理論文字,當然笑話一五一十。
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肯①的散文最記得這一句:“簡短是隽語的靈魂”,不過認為不限隽語,所以一個宇看得有巴鬥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
因為怕唠叨,說理已經不夠清楚,又把全抄本——即所謂《紅樓夢稿》——簡稱抄本。
其實這些本子都是抄本。
難怪《初詳紅樓夢》刊出後,有個朋友告訴我看不懂——當然說得較婉轉。
①培肯,通譯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英國哲學家,英國唯物主義與近代實驗科學的倡導者。
連帶想起來,仿佛有書評說不懂《張看》這題目,乘機在這裡解釋一下。
“張看”不過是套用常見的“我看口口”,填人題材或人名。
“張看”就是張的見解或管窺——往裡面張望——最淺薄的雙關語。
以前《流言》是引一旬英文——詩?Writtenonwater(水上寫的字),是說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
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從來沒問過人。
《紅樓夢》的一個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删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
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
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面。
改寫二十多年之久,為了省抄工,不見得每次大改幾處就從頭重抄一份。
當然是盡量利用手頭現有的抄本。
而不同時期的抄本已經傳了出去,書主跟着改,也不見得每次又都從頭重抄一份。
所以各本内容新舊不一,不能因某回某處年代早晚判斷各本的早晚。
這不過是常識,但是我認為是我這本書的一個要點。
此外也有些地方看似荒唐,令人難以置信,例如改寫常在回首或回末,因為一回本的線裝書,一頭一尾換一頁較便。
寫作态度這樣輕率?但是縫釘稿本該是康月名下的工作——襲人康月都實有其人,後來作者身旁隻剩下一個麝月——也可見他體恤人。
在現在這大衆傳播的時代,很難想象從前那閉塞的社會。
第二十三回有寶玉四首即事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錄出來各處稱頌。
”看了使人不由得想到反面,著書人貧居西郊,滿人明義說作者出示《紅樓夢》,“借其書未傳,世鮮知者”,可見傳抄隻限戚友圈内。
而且從前小說在文藝上沒有地位,不過是好玩,不像現代蘇俄傳抄地下小說與詩,作者可以得到心靈上的安慰。
曹雪芹在這苦悶的環境裡就靠自己家裡的二三知己給他打氣,他似乎是個溫暖的情感豐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紅了的那支歌中所謂“人——需要人的人”,在心裡上倚賴脂硯畸績,也情有可原。
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作的。
集體創作隻寫得出中共的劇本①。
他完全孤立。
即使當時與海外有接觸,也沒有書可供參考。
舊俄的小說還沒寫出來。
中國長篇小說這樣“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是剛巧發展到頂巅的時候一受挫,就給攔了回去。
潮流趨勢往往如此。
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史》。
《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韶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
《紅樓夢》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戶曉,與《聖經》在西方一樣普及,因此影響了小說的主流與閱讀趣味。
一百年後的《海上花列傳》有三分神似,就兩次都見棄于讀者,包括本世紀三0年間的亞東版。
一方面讀者已經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