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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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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進去,店主第一槍就打中他胸部,同黨逃走了。

    第二天她跟着他妨母去領屍,到醫院的太平間,屍身已經被解剖,腦子都掏了出來擱在心口上。

    她擁抱着他,發了瘋,一個月人事不知。

     據她的九歲養女說:是他去偷東西,被警探包圍,等他出來的時候開槍打死的。

    她二妹說的又不同:他無緣無故被捕,裝在囚車裡開走了,過了些天才槍斃,索蕾姐兩次都暈厥過去。

    照這一說,大概是他犯竊案的時候殺過人,所以處死刑。

     索蕾姐講得最羅曼蒂克。

    她母親的姨媽本來說她愛扯謊,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實不盡。

    反正不管是當場打死還是槍決,郡不是死因不明,用不着開膛破肚檢驗,而且連大腿都剖開了,顯然是醫學研究,不是警方驗屍,地點也不會在醫院太平間。

    如果是把罪犯的屍首供給醫校解剖,也沒那麼快。

    看來這一節是她的狂想。

    她後來病中擔憂死了沒人收屍,給送去解剖,甯可把遺體贈予波多黎各熱帶疾病研究院,不願白便宜了美國人:“讓他們拿他們自己的雞巴去做實驗。

    ”念念不忘解剖,也許是對于賣身的反感與恐怖壓抑了下去,象征性地聯想到被解剖。

    她發精神病的時候自己抹一臉屎,似乎也是譴責自己。

    她第二次還鄉,衣錦榮歸,在紐約跟一個同鄉水手邊尼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廠做工,混得不錯。

    但是她家裡覺得她攀高,嫌髒,老是批評這樣那樣,相形之下使人心裡難受。

     帶來的禮物又太輕,都對她淡談的,邊尼狄托又不替她做臉,喝得醉貓似的,她認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樂一天。

    ”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過年,與賣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

    除夕一晚上賺了五十美金。

    在紐約也常需要撈外俠貼補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說邊尼欽托待他姐姐好。

    “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他們吵了起來。

    是這樣:她回玻多黎各去了一趟,邊尼狄托發現她在那邊跟一個美國人睡過。

    她還是個有夫之婦!但是那次邊尼狄托幹了件事,我不喜歡。

    他等我回去了之後打她。

    這我不喜歡。

    我可從來沒跟他提起過。

    夫妻吵架,别人不應當插一腳。

    我後來倒是跟索蕾姐說過。

    我告訴她她做錯了事,她要是不改過,以後我不去看她了。

    我說不應該當着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架,應當等投人的時候。

    ” 這一段話有點颠三倒四,思路混亂。

    他隻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後打老婆——是怪他打她,還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頁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幹涉;妹夫打二妹,雖然是二妹理虧,他大打妹夫。

    可見他并不反對打老婆,氣的是待等走後才打。

    但是如果不等他走就打,豈不更叫他下不來台?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誡大姐的話: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吵架?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姐姐們。

    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

    她們喜歡尋歡作樂。

    ……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是愛我的婉妹們。

    我不讓任何人當着我說她們的壞話。

    有時候我甚至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裡救出索蕾姐,她滿身爬着蛇。

    前文自相矛盾處,是他本能地衛護姐姐,遷怒姐夫。

     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複雜的心理。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

    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分散,隻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内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

    縱深不一定深入,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隻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

    此後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為演講或發議論,因為經過整理,成為以外的,說服别人的,已經不是内心的本來面目。

    “意識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内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裡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

    記下來的不是大綱就是已經重新組織過。

    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喬埃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毛筆。

    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内心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文藝。

    書中的含蓄也許隻是存真的結果。

    前兩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雇一個墨西哥下層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後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

    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

    幾篇自述中間夾這麼一章,等于預先布置舞台。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姻,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隻有四英尺九英寸高。

    她一隻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

    脊骨歪斜,使她撅着屁股,雙肩向後别着,非常不雅觀。

    ”她給母親送一串膀蟹來: “‘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了,’克茹絲說,‘他大概是喜歡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隻了。

    ’” 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

    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

    他們買東西就是為了好對你看。

    ”她家裡人都沒答這茬。

    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換過衣服,穿着粉紅連衫裙,領口挖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

    “她雖然身體畸形,看着很美麗。

    ”這是蘿莎的意見,說明克茹絲并不完全是自以為美。

    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實在必須,不說是真不知道。

    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現她肉感。

    豐豔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着一種異樣的感覺。

    克茹絲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于為什麼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分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并不大。

    在這裡,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遊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隻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鮮亮有光彩。

    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畫題作《賽船》,畫二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劃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昨天的事,其實也并沒有類似的回憶。

    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mediacy)的感覺。

    我想除了因為顔色是現拌的,特别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産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生的事。

    看書也是一樣,自己體會出來的書中事情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

     《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衆多,也末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的印象,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緻。

    也許解釋也是多餘的,我是因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

    我想那是因為這些獨自都是天簌,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太久沒有發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羅唆到極點。

    以前寫的東西至今還有時候看見書報上提起,實在自己覺得慚愧,即使有機會道謝,也都無話可說,隻好在這裡附筆緻意。

    (收入《張看》,1976年5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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