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們有些原料很講究,例如米飯,又如豆腐。
在三藩市的一個日本飯館裡,我看見一碟潔白平整的豆腐,約有五寸長三寸寬,就像是生豆腐,又沒有火鍋可投入。
我用湯匙舀了一角,就這麼吃了。
如果是鹽開水燙過的,也還是談,但是有清新的氣息,比嫩豆腐又厚實些。
結果一整塊都是我一個人吃了。
想問女侍她們的豆腐是在哪買的,想着我不會特别到日人街去買,也就算了。
在三藩市的意大利區,朋友帶着去買過一盒菜肉餡意大利餃,是一條冷靜的住家的街,灰白色洋灰殼的三四層樓房子,而是一片店,就叫Ravioli
Factory(“意大利餃廠”)。
附有小紙杯澆汁,但是我下在鍋裡煮了一滾就吃,不加澆汁再烤。
菜色青翠,清香撲鼻,活像莽菜餃子,不過小巧些。
八九年後再到三藩市,那地址本就十分模糊,電話簿上也查不到,也許關門了。
美國南方名點山核桃批(pecanpie)
是用豬油做的,所以味道像棗糕,蒸熟烤熟了更像。
棗糕從前我們家有個老媽媽會做。
三0年間上海開過一家“仿(禦)膳”的餐館,有小窩窩頭與棗糕,不過棗糕的模子小些,因此核桃餡太少,面粉裡和的棗泥也不夠多,太闆了些。
現代所有繁榮的地區都生活水準普遍提高,勞動減少,吃得太富營養,一過三十歲就有中風的危險。
中國的素菜小葷本來是最理想的答複。
我覺得發明炒菜是人類進化史上的一個小小裡程碑。
幾乎隻要到菜場去拾點斷爛菜葉邊皮,回來大火一煽,就能化腐朽為神奇。
不過我就連會做的兩樣最簡單的菜也沒準,常白糟蹋東西又白費工夫,一不留神也會油鍋起火,洗油鍋的去垢棉又最傷手,索性洗手不幹了。
已經患“去垢粉液手”(detergentyhands),連指紋都沒有了,倒像是找醫生消滅掉指紋的積犯。
有個美國醫生勸我吃魚片火鍋,他們自己家裡也吃,而且不用火鍋也行。
但是普通超級市場根本沒有生魚,火鍋裡可用的新鮮蔬菜也隻有做沙拉的生菜,極少營養價值。
深綠色的菜葉如菠菜都是冷凍的。
像他當然是開車上唐人街去買青菜。
大白菜就沒有時綠素。
人懶,一不跑唐人街,二不去特大的超級市場,就是街口兩家,也難得買熟食,不吃三明治就都太鹹;三不靠港台親友寄糧包——親友自也是一丘之貉,懶得跑郵局,我也懶得在信上詳細叮囑,寄來也不合用,甯可湊合着。
久已有學者專家預期世界人口膨脹到一個地步,會鬧嚴重的糧荒,在試驗較經濟的新食物,如海藻、蚯蚓。
但是就連魚粉,迄今也隻喂雞。
近年來幾次大災荒,救濟物資裡也沒有魚粉、蛋粉,也許是怕挨罵,說不拿人當人,飼雞的給人吃。
海藻隻有日本味噌湯中是舊有的。
中國菜的海帶全靠同鍋的一點肉味,海帶本身滑塌塌沉甸甸的,毫無植物的清氣,我認為是失敗的。
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螟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
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撤在苔綠底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
那綠絨倒就是海藻粉。
想必總是沿海省份的土産,也沒有包裝,拿了來裝在空餅幹筒裡。
我從來沒在别處聽見說過這樣東西。
過去民生艱苦,無法大魚大肉,獨多這種膽固醇低的精巧的食品,湮滅了實在太可惜了。
尤其現在心髒病成了國際第一殺手,是比糧荒更迫切的危機。
無疑的,豆制品是未來之潮。
黃豆是最無害的蛋白質。
就連瘦肉裡面也有所謂“隐藏的脂肪”(hiddenfat)。
魚也有肥魚瘦魚之别。
前兩年有個營養學家說:“雞蛋唯一的功用是孵成雞。
”他的同行有的視為過激之論,但是許多醫生都給雞蛋采配繪制,一兩天或一兩個星期一隻不等。
真是有心髒病血壓高,那就隻好吃隻大鴨蛋了。
中外一緻認為最滋補壯陽的生雞蛋更含有毒素。
有人提倡漢堡裡多攙黃豆泥,沾上牛肉味,吃不出分别來。
就恐怕肉太少了不夠味,多了,牛肉是肉類中膽固醇最高的。
電視廣告上常見的“漢堡助手”,我沒見過盒面上列舉的成分,不知道有沒有豆泥,還是仍舊是面包屑。
隻看見超級市場有煎了吃的素臘腸,想必因為臘腸香料重,比較容易混得過美國現在流行素食,固然是膽固醇恐慌引起的“恐肉症”,認為吃素比肉食健康,一方面也是許多青年對撣宗有興趣,佛教戒殺生,所以他們也對“吃動物的屍體”感到憎怖。
中國人常常嘲笑我們的吃素人念念不忘葷腥;素雞、素鵝、索鴨、索蛋、素火腿層出不窮,不但求形似,還求昧似。
也是靠材料豐富,有多樣性,光是幹燥的豆腐就有豆腐皮、豆腐幹,腐竹百葉,大小油豆腐——小球與較松軟吸水的三角形大喇叭管——質地性能各各不同。
在豆制品上,中國是唯一的先進國。
隻要有興趣,一定是中國人第一個發明昧道可以亂真的素漢堡。
譬如豆腐渣,澆上吃剩的紅燒肉湯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見它吸收肉昧之敏感;累累結成細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
少攙上一點牛肉,至少是“花素漢堡”。
(收入《續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88年2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