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幾乎閑适得近于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鸨的親生女兒,多少有點特殊身份,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異她也有客人住夜。
白晝宣淫更被視為異事(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
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
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
”顯然是因為洪善卿追随王蓮生,替他跑腿,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别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于他的副業的辦公室。
但是他與雙珠之間有徹底的了解。
他替沈小紅轉團,一定有酬勞可拿,與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萬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
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
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于他。
他看出她有點妒忌新來的雙玉生意好,也勸過她。
有一次講到雙玉欺負雙寶,他說:“你幸虧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
”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個清倌人。
雙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書中屢次刻畫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與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體化了。
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
——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滴,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羅子富與蔣月琴也四五年了。
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風。
但是他對翠風的傾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并重的。
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并沒打聽她是誰,不能算是驚豔或是一見傾心。
聽見她制伏鸨母的事才愛上了她。
此後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異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麼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杠。
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圖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别。
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并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
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
但是婚姻不自由,買萎納嬸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裡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
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資就可以住夜。
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
——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風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
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
他全面投降之後,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羨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
雖然沒這麼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
嫁過去雖然家裡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
就怕以後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要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乏緊張懸疑、撞撮與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
戀愛隻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隻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裡還許有機會。
再就隻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
北伐後,婚姻自主、廢妻、離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
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
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勞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台請客,被沈小姐發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
她哭着當場尋死覓活之後,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欲也擡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
明天我們也擺個雙台謝謝你們好了。
”說着倒自己笑了。
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
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别人不懂的。
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當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
沈小紅并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
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
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
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張憫。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
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并沒倒胃口,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