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
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将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着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
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
七巧一頭掙紮,一頭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丢人出醜。
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毛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
"祥雲吓糊塗了,連聲答應着,被七巧兜臉給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了。
丫頭老媽子也給七巧罵跑了。
酸梅湯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真長,這寂寂的一刹那。
七巧扶着頭站着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裡再看他一眼。
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
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
單隻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
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
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
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裡望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流着眼淚。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約約反映出弄堂裡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過去。
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
小孩把袍子掖在腰裡,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邊緣。
綠色的郵差騎着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掠過。
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
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
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擱在她家裡。
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
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隻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隻七八歲的光景。
在年下,一個穿着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着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着,紙糊的人兒似的。
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
長白把桌上的銅闆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
"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
"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裡,看髒了衣服。
"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
"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
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别摔交,回頭我不了這幹系!"正說着,隻見長安猛可裡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個倒栽。
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囔囔罵着,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
春熹将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裡瞥見七巧蓬着頭叉着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
"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将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交。
七巧隻顧将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别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産!我看你這渾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兒教的!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别等我亂棒打出去!"說着,把兒女們推推撞撞送了出去,自己也喘籲籲扶着個丫頭走了。
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裡,在榻上躺下了。
屋裡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
時而窗戶縫裡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除此隻有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
長安吃了吓,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
七巧道:"你過來。
"長安隻道是要打,隻是延挨着,搭讪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着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
"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隻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
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
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裡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
燈的火焰住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更深了一層。
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
輪到你們手裡,我可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着些,你聽見了沒有?"長安垂着頭道:"聽見了。
"
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
僅僅是一刹那,她眼睛裡蠢動着一點溫柔的回憶。
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裡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
她瞧着那雙腳,心裡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裡盡管答應着,我怎麼知道你心裡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裡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着你。
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誤了你。
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隻怕将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
"七巧道:"沒有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号的。
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别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
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緻過去了,又經親戚們勸着,也就漸漸放松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複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裡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着,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
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隻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裡朝夕用功吊嗓子,隻怕進學校要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
七巧無奈,隻得把長安送到滬範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
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
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到學校裡包着的洗衣作裡去的。
長安記不清自己的号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着說要去找校長說話。
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丢了。
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
長安着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的錢不當錢。
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将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