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去……"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
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
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是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
隻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
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隻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
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
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嗎?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并不止這一次,而碧落隻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着,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
呵,從前的人,……
傳慶隻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
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裡的事麼?"傳慶淡淡的笑道:"你也太好管閑事了!"
丹朱并沒有生氣,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裡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
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麼?"傳慶灑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着,可是兩人距離着兩三尺遠。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
"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
──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到底──"
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甯死也不要!"
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
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圍了一圈半圓形的鐵闌幹,傳慶在前面走着,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闌幹上。
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
大風吞着。
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隻看見點點銀光四濺。
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
她披着翡翠綠天鵝絨的鬥篷,上面連着風兜,風兜的裡子是白色天鵝絨。
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的鮮明的對照。
傳慶從來沒有看見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着光,她的臉看不分明,隻覺得她的一雙眼睛,灼灼地注視着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擡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着他。
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鬥篷脹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
她底下穿着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
乍一看,那鬥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着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裡派遣來的傘兵麼?
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
丹朱在那裡戀愛着他麼?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
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裡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蕩的人。
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
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于她施行種種纖密的精神上的虐待。
那是他唯一的報複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點兒喜歡我麼?……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
赤裸着的手臂從鬥篷裡伸出來,擱在闌幹上。
他雙手握住了它,伛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
他伏在闌幹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愛他麼?他不要報複,隻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
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系,那麼,就是婚姻關系也行。
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連系。
丹朱把飛舞的鬥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