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要脫大衣?"又道:"别凍着了,叫部三輪車罷。
"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敦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
"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子裡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
她從小跟着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在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
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着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
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
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着一隻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鬈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聽着什麼還是看着什麼。
米先生想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标,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裡騰起的體溫與氣味。
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隻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着,眼裡嵌着兩粒紅圈小水鑽。
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着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裡去啃,自己嘴裡,由于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
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
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
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内地讀書去了,少了些沖突。
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卒糊塗,隻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輕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裡面去,眼睛鼻子裡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裡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裡面的溫暖清潔。
微雨的天氣像隻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濕,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
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着。
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裡熱得恍恍惚惚。
隔着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到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
這一次他并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畫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
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着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闆闆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
米先生微笑望着她。
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隻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敦鳳丢掉了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
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覺得很平安。
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着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挂一隻大鹦哥,凄厲地呱呱叫着,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那一個婆家。
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别扭,就沒叫他看。
她擡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台闌幹上擱着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伛偻着在那裡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裡,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
敦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裡去。
紙口袋是報紙糊的。
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裡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
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隻微笑歎息,說:"說起來話長,嗳。
"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
當然是瞎說。
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門,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
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
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
娘家兄弟們哪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
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
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
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裡,就隻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
敦鳳也是悶得沒有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
楊太太坐在飯廳裡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