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叉裡露出肉紫色的絨線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
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罷,一條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隻好對付着再說。
"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
"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
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
"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隻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
"敦鳳道:"就怕不夠。
"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敦鳳道:"我那兒的兩件,腰身特别地小。
"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頭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
"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着,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輕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來,背剪着手,看牆上的對聯。
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頑。
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隻是忸怩着。
米先生心裡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
老太太隻管追問,連敦鳳也跟着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着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裡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說:"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說:"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
"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别客氣了。
我是真的不吃。
"炕旁邊一張茶幾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
敦鳳歎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
"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你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看見。
訂一份報,也就是為着看看戶口米戶口糖。
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有人管!咳,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
"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
"老太太道:"靈不靈呢?"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着玩,看他才五十塊錢。
"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
他怎麼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裡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
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太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還擠不上去。
"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
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着,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隻顧去注意米先生。
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鐘。
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
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着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
也有根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
"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
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
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
我說:'那怎麼樣呢?'她說:'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
'這豈不是笑話?家裡多少人勸着不中用,她給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帶來。
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
'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
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裡,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着。
楊老太太便又打岔說:"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裡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
"米先生說道:"現在用人真難。
"敦鳳說:"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着,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弄堂的,甯可多貼他幾個錢。
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嗎?"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