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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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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弄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 楊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

    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兩人站着觀看。

    敦鳳坐在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着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

    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

    隻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股票公司裡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着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着!現在不同了,男人就伏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有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

    我就這麼苦,拖着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嘔的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着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别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卷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

    "雖然是很随便的兩句話,話音裡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

    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裡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幾時請老太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

    "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

    "敦鳳道:"坐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着,心裡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

    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隻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

    兩個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

    一男一女坐着,總有點難為情。

    "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幹的人一塊兒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你同米光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

    "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它是不是應當要哭。

    身上穿了西裝,倒是腰闆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

    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盯了一眼,旋過頭去。

    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整齊,像個三号配給面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

    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承認那是她丈夫。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讪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裡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

    "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裡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

    "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着張報紙,上下一撩,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

    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吧?你要走你先走。

    "米先生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塊兒走。

    "敦鳳不言語了。

    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

    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着,若是個知趣的,就該借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定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裡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裡島上的跳舞。

    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着二寸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

    然而敦鳳隻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挂着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

    "楊老太太道:"隻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是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兒去呢。

    "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歎了口冷氣,道:"唉!将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着說要走了。

    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别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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