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
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炕上來,緊挨着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
"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
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着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着捶着,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
"敦鳳忙道:"我當然随他去。
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于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
"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罷了?"敦鳳楞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還是笑着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全為了生活。
"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麼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
"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其實我們真是難得的,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
"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着微笑。
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适當的對答,隻是微笑着。
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
"老太太道:"他待你,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
"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
"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
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體結實,看看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我先告訴舅母那個馬路上的算命的,當着他,我隻說了一半。
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
又說他今年要喪妻。
"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
"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
你以後隻有好。
"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低頭捶着搓着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竈上送了洗澡水來。
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現在才送來!正趕着人家有客在這裡。
"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盡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
"老虎竈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水,潑潑灑灑穿過這間房。
老太太跟到浴室裡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裡,又招呼他當心,别把扁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裡,蓦地靜了下來。
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葛兒鈴……鈴……葛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
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求懇、迫切的戲劇。
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
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
她站起身,兩手交握着,自地瞪眼望着牆壁。
"葛兒鈴……鈴!葛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凄涼起來。
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楊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
"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做得馬虎,牆薄。
"
楊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胡須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
老太太歎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
"敦鳳也附和着笑了起來。
楊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說是。
楊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紅絨線衫挂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裡頭熱氣薰着,怕把顔色薰壞了。
"她試着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闩了。
"楊太太在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
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
"敦鳳望着她笑道:"隻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
"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
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赢?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幹坐着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裡待不住。
說起來這家裡事無大小全虧了老太太。
"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别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弄堂裡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财的人,買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财氣很好。
"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
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來,指着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你看這個、這個,什麼都霸在她房裡!你看連電話、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