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裡牆壁不厚,惟恐浴室裡聽得見,不敢順着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裡的。
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
我也敷衍着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
有許多事幫着跑跑腿,家裡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
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兩肘撐着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裡,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灑地笑道:"我自己說着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
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于婚姻外的關系不由得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
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隻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讨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
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準就要反對。
"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
"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幹的。
"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于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她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她還執着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着下巴,腳在地上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幹的人。
"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
"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
"敦鳳一下子不作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隻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于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裡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道:"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隻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隻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志推開捶着,孩子氣地鼓着嘴,說道:"老太婆病了。
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
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裡,單隻露出一雙眯嬉的眼睛來,冷眼看看敦鳳,心目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口口聲聲'老太婆',就隻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着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着我什麼!"楊太太道:"也是的。
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争那些名分,錢抓在手裡是真的。
"敦鳳歎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将來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你可以問他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麼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裡過,你還不随時的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
米先生現在在公司裡不過挂個名,等于告退了。
家裡開銷,單隻幾個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着點也是應該的。
可是家裡用的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
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你要幾個錢,買兩疋布帶回去送人。
'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啰、荞麥面、黏團子。
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一來就抗着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
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觑眼望着敦鳳,微笑聽她重複着人家嘴裡的"太太,太太,"心裡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熨衣裳罷?"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的走到穿堂裡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
老太太罵道:"誰叫熨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啊!"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
敦鳳在房裡,從大開的房門裡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裡一陣歡喜,假裝着詫異的樣子,道:"咦?你怎麼又來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着來接你。
"楊太太正從浴室裡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裡,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米先生拍了一拍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
"楊太太道:"再坐一會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