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來的。
"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你好啊?"楊太太歎息一聲,答了個"好"字,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着,心裡嫌她裝腔作勢,又嫌米先生那過份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
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于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于"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裡,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
她是勝利的。
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
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
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
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迹子,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幹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
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幹淨的地方,可是她始終并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着楊太太要和他搭讪,發落了熨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
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來笑道:"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當鬥篷,鬥篷底下顯得很玲珑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
老太太怕她又借着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
"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
"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
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
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以為我們也不在乎──"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裡,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着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
米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
"說着,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說着話,吃着烘山芋。
剩下兩個,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
小女孩一進來便說道:"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
"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衆人立在陽台上去看。
敦鳳兩手筒在袖子裡,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
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台前面,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
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葛兒鈴……鈴!葛兒鈴……鈴!"她關心地聽着。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裡倒是一寬。
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求懇。
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
敦鳳站在那裡,呆住了。
回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着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出現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
太陽照着陽台;水泥闌幹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
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
米先生看着虹,對于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
"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看,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裡明白。
"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應該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弄堂裡,過街樓底下,幹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裡一隻小風爐,嘟嘟冒白,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弄堂裡,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隻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
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着的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着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豔。
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着。
踏着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着,經過郵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于那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