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抽上的。
當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後,沒有抽水馬桶。
荀太太點上煙,下颏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家具,都是些爪子——”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
”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見了。
說到這裡聲音裡有極深的羞窘與一種污穢的感覺。
“嗳,北京都興有那麼一套家具,擺的都是古董。
”
“他們家那些臭規矩!”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裡,叫你陪着我。
開飯也在你屋裡,你一個人陪着吃。
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
她們倆都笑了。
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
紹甫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愣頭愣腦,還很自負,脾氣挺大。
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
這麼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
直到現在,苑梅有一次背後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氣憤地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麼亮,還有種調皮的神氣。
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
整個一個人呆了。
”
說着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彈煙灰,若有所思,側過一隻腳,注視着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系鞋帶,鞋面上有幾條細白痕子。
“貓抓的,”她微笑着解釋,一半自言自語。
“擱在床底下,房東太太的貓進來了。
”
吸了口煙,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
”她隻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臉。
“她怕,”她輕聲說。
當然還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斷氣就碰都不敢碰。
他們家規矩這麼大,公公媳婦赤身露體的,這倒又不忌諱了?”伍太太帶笑橫眉咕哝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裡衣裳。
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提早着點。
”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告訴我。
”
“紹甫就是這樣。
”伍太太微笑着,說了之後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了。
”
荀太太先沒接口,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着撤退,她正帶着孩子們回娘家,在上海。
“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丢了。
我的相片全丢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
“嗳,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丢了就沒了。
”伍太太雖然自己年青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了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可不是,丢了就沒了。
”
她帶着三個孩子回北京去。
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家眷,抗戰八年,勝利後等船又等了一年。
那時候他不知怎麼又鬧意見賭氣不幹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
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閑,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麼都含笑答應着,使人不大确定她聽明白了沒有。
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
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
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
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懸空吊着,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
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面的房門,不大,一隻兩屜桌,一隻五鬥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與小鐵床。
鍋镬砧闆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
荀太太笑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就她一個人在家。
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
荀太太常說他去看球賽了。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網之魚。
有天不知怎麼沒用藥——是一種牙膏似地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輕聲告訴苑梅。
漏網之魚倒已經這麼大了。
怎麼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麼不便。
苑梅這麼一想,馬上覺得不應該,雖說久别勝新婚,人家年紀不輕了,怎麼想到這上頭去。
子範剛走,難道倒已經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
所以她父親就氣她不肯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家裡非常反對。
她從小家裡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