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别了。
要跟子範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機會。
她是感染了戰後美國的風氣,流行早婚。
女孩子背上一隻背袋駝着嬰兒,天下去得。
連男孩子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子範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家,婚後還是跟父母住。
美國也是小夫婦起初還是住在老家裡,不過他們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這時候倒又蹦出這麼個機會來。
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仿佛說不過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個人吊兒郎當,就連在娘家都不大合适,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
最氣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
這時候隻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她不是不放心他。
但是遠在萬裡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要,沒有神話裡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才托便人帶她回來,什麼都不記得的,多冤!聽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
多冤!
其實伍太太幾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幾年。
隻有一次,回國後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面的夥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一下。
”
荀太太怔了怔,抗議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說要先炸*獱。
”伍太太淡然重複了一句。
荀太太也換了不确定的口氣,隻喃喃地半自言自語:“用不着炸*獱!”
“嗳,說是要先炸。
”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
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入廚下”,也沒多享幾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
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裡面浮着幾小塊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氣地說:“上中學時候偷着拿兩個臉盆倒扣着炖的還比這好。
”
後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夥倉,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夥打牙祭——聽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将信将疑。
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國幾年後,有一次她拿着一隻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
“嗳,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聽懂。
她為它煩惱了那麼久的事,原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
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發。
當時旗袍還沒有名聞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隻帶一兩套亮片子繡花裙襖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
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襖,大圓角下擺;不長不短的黑綢绉裥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着幾道松花彩蛋色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
她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醜八怪似的。
好在她又不上學,就觸目點也沒關系。
他倒也沒說什麼。
一直聽見外國人誇贊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太太們更是“哦”呀“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發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的。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聽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
但是因為害羞,外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
她那一身異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
拖着個不擅家務又不會應酬的醜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
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漿糊缸裡,還要訂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帳單,坐地鐵,趕火車,趕導遊公車。
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貶。
女留學生物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價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内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
伍先生對她們小心翼翼,道地紳士作風,止于培植關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她悶聲不響的,笑起來倒還是笑得很甜,有一種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滿。
他至少沒有不忠于她。
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體還有幾分自信。
家裡也就是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
他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