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斯芬克司希臘神話:斯芬克司是獅身女面、有雙翼的怪物,常常坐在路旁岩石上,攔住行人,要他們猜一個難解的謎,猜不中的人便會給她弄死。
的謎那樣,永遠擺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字——死。
想了解這個字的意義,感覺到這個字的重量,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
我如從忙碌的生活中逃出來,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靜靜地思索片刻,像一個旁觀者似的回溯我的過去,我便發現在1928年我的日記的片斷中,有兩段關于死的話。
一段的大意是:忽然想到死,覺得死逼近了,但自己卻不甘心這樣年輕地就死去。
自己用了最大的努力跟死掙紮,後來終于把死戰勝了。
另一段的大意是:今天一個人在樹林中散步,忽然瞥見了死,心中非常安靜,覺得死也不過如此。
……我那時為什麼要寫這樣的話?當時的心情經過八九年歲月的磨洗,已經成了模糊的一片。
我記得的是那時過着秋水似的平靜的生活,地方是法國瑪倫河畔的一個小城鎮。
在那裡我不會看見驚心動魄的慘劇。
我所指的“死”多半是幻象。
幻象有時也許比我所看見的情景更真切。
我自小就見過一些人死。
有的是慢慢地死去,有的死得快。
但給我留下的卻是同樣的不曾被人回答的疑問:死究竟是什麼?我常常好奇地想着我要來探求這個秘密。
然而結果我仍是一無所得。
沒有一個死去的人能夠回來告訴我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
有時我一個人關在房裡,夜晚不點燈,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注意地望着黑暗。
我什麼也看不見。
但是我依舊注意地望着。
我也不用思想。
這時死自然地來了,但也隻是一刹那間的事,于是它又飄飄然走了。
死并不可怕。
自然死也不能引誘人。
死是有點寂寞的。
豈止有點寂寞,簡直是十分寂寞。
我那時的确是一個不近人情的孩子(以後自然也是)。
我把死看做一個奇異的所在。
我一兩次大膽地伸了頭在那半掩着的門前一望。
門裡是一片漆黑。
我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這探求似乎是徒然的。
有一次我和死似乎隔得很近。
那是在成都發生巷戰的時候。
其實說巷戰,還不恰當,因為另一方面的軍隊是在城外。
城外軍隊用大炮攻城,炮彈大半落在我們家裡,好幾間房屋毀壞了,到處都是灰塵,我們時時聽見大炮聲、屋瓦震落聲與家人驚叫聲。
一家人散在四處,無法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彼此的生死。
我記得清楚,那是在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二日(陰曆),也就是所謂“花朝”(百花生日),午前十一點鐘的光景。
我起初還在大廳上踱着,後來聽說家裡的人大半都躲在後面新花園裡去了,我便跑到書房裡去。
教書先生在那裡,不過沒有學生讀書。
不久三哥也來了。
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聽着炮聲。
窗外是花園,從玻璃窗望出去,玉蘭花剛開放,滿樹滿枝的白玉花朵已經引不起我們的注意。
他們垂着頭坐在書桌前面。
我躺在床上,頭靠着床背後的闆壁。
炮彈帶着春雷似的巨響從屋頂上飛過。
我想,這一次它會落到我的頭上來罷。
隻要一瞬的功夫,我便會落在黑暗裡,從此人和我隔了一個世界,留給我的将是無窮的寂寞。
……這時我的确感到很大的痛苦。
死并不使我害怕。
可怕的是徘徊在生死之間的那種不定的情形。
我後來想,倘使那時真有一個炮彈打穿屋頂,向着我的頭落下來,我會叫一聲“完了”,就放心地閉上眼睛,不會有别的念頭。
我用了“放心地”三個字,别人也許覺得奇怪。
但實際上緊張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什麼留戀,擔心,恐怖,悔恨,希望,一刹那間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那時心中确實是空無一物。
愛德華·加本特在他的一本研究愛與死的書裡說“在大多數的場合中,它(指死)是和平的,安靜的,還帶着一種深的放心的感覺”見英國作家愛·加本特(1844—1929)的《愛與死的戲劇》。
,這是很有理由的。
我還見過一次簡單的死。
川、黔軍在成都城内巷戰的時候,對門公館裡的一個轎夫(或者是馬弁,因為那家的主人是什麼參議、顧問之類)站在我家門前的太平缸旁邊,跟人談閑話。
一顆子彈落在街心,再飛起來,打進了那個人的胸膛。
他輕輕叫了一聲,把手撫着胸倒在地上。
什麼驚人的動作也沒有。
他完結了,這麼快,這麼容易。
這一點也不可怕,我又想起加本特的話來了。
他說死人的臉上有時還會閃着一種忘我的光輝,好像新的生命已經預先投下它的光輝來了。
他甚至在戰地遺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