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見就去買了票,我看見他從衣袋裡掏出了兩個法郎。
“這樣便宜的票價!”我想。
我們就進去了。
一個小房間裡放了二三十排長木凳,每排三張,每張可容五六個人。
黯淡的天花闆上挂了幾盞不很明亮的電燈。
對面一張銀幕。
沒有樂隊,每一個人走過,就使不平坦的地闆發出叫聲。
房間裡充滿了煙霧和笑語,木凳上已經坐了不少的人。
我們在最後面的一排坐下,因為這一排的三張木凳都空着,而且離銀幕較遠,不會傷眼睛。
朋友擡起眼睛向四處望,好像在找他認識的人。
他的眼光忽然停留在左邊的一角。
他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他把右手舉起來,在招呼什麼人。
我随他的眼光看去,我看見了兩個我見過的人。
他們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中國人,戴便帽,沒有打領帶,穿一件半新舊的西裝;黃黃的臉色,高的顴骨,唇邊有幾根胡須。
他不久以前還在一隻英國輪船上作工。
右手的大指頭被機器完全切斷了。
他的手醫好以後公司給了他五十鎊的恤金,把他辭退了。
他到馬賽來,打算住些時候回中國。
我在飯店裡見過他幾次,所以認識他。
女的,我也在飯店裡遇見過。
她是一個安南人。
我不知道她怎樣會流落到馬賽來,關于她的事,我知道的,就是她跟飯店的老闆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往來;還有她屬于街頭女人一類的事,我也知道一點,因為在飯店裡的笑談中間,找“安南婆”要多少錢的話也常常聽見。
我看見她同斷指華工在一起,這并不是第一次。
她跟他親密地談着(她會說廣東話),兩個頭靠在一起。
她忽然轉過頭來望着我的朋友笑。
我看見她的黑頭發,小眼睛,紅白的粉臉,寬厚的紅唇,充實的胸膛。
她輕佻地笑着,的确像一個街頭女人。
電燈突然滅了。
我花一個法郎的代價連接看了三張長片子。
眼睛太疲倦了。
燈光一亮我同那個朋友最先走了出去,并不管我們認識的那一對男女。
夜接連着夜,依舊是馬賽的夜。
還沒有開船的消息。
罷工潮逐漸擴大了。
許多貨物堆積在馬賽,許多旅客停留在馬賽。
馬賽憑空添了這許多人和貨物,可是市面上并沒有什麼變動。
其實變動倒是有的,不過陌生的我不知道罷了。
我隻看見過一次罷工者的遊行。
夜來了,夜接連着夜。
依舊是馬賽的夜。
那飯店,那街道,那旅館,那朋友,那些影戲院跟我發生了密切的關系。
左拉的小說讀完了,又放回到箱子裡去。
我不再讀書了。
每晚從飯店出來,我總是跟那個朋友一起去散步。
我們不得不經過那條使我最擔心的街道。
那些半老的肥婦照例對我們做出媚笑,說着歡迎的話。
但是我已經不害怕她們了。
我們每晚總要到一家新的電影院去。
所有馬賽的電影院我們差不多都光顧過了。
頭等電影院我們自然也去,而且用學生的名義在那裡得到了半價的優待。
常常我們在勞動者中間看了電影出來,第二天晚上又換了比較漂亮的衣服到頭等電影院去,坐在紳士和夫人們的中間,受女侍的殷勤招待。
換衣服的事是那朋友叫我做的。
他有過那樣的經驗,他曾經在頭等電影院裡買票受到拒絕。
在小的電影院裡,我們常常遇見那個斷指的華工和“安南婆”,他們總是親密地談笑着。
我們跟華工漸漸地熟悉了,同時跟“安南婆”也漸漸地熟悉了。
我們跟他們遇見的地方有時在電影院,有時在飯店,時間總是在夜裡。
另一個晚上我們照例在那個最小的電影院裡遇見了“安南婆”。
她跟平日一樣地和男子頭靠着頭在談話,或者輕佻地笑。
可是男子卻不是平時跟她在一起的斷指華工,而是一個陌生的法國青年。
她看見了我們,依舊對我們輕佻地笑,但是很快地又把頭掉回去跟那個青年親密地講話了。
“安南婆有了新主顧了。
”朋友笑着對我說。
我點點頭。
隔了一個晚上我們又到那個電影院去。
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我又看見了“安南婆”和她的法國青年。
她看見了我們,望着我們輕佻地笑。
我們依舊沒有找到斷指華工的影子。
燈光熄了。
銀幕上出現了人影。
貧困,愛情,戰争,死。
……于是燈光亮了。
一個人走近我們的身邊,正是我們幾天不見面的斷指華工。
朋友旁邊有一個空位,華工便坐了下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