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肩頭,低聲在她耳邊說:“景芳,回去吧。
”她不答應。
他接連說了三次,聲音更溫和。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們回去吧。
不要在這裡打擾茲生了。
這一次又是我不好。
”他站起來輕輕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頭在她的耳邊說話。
我明白我留在房裡對他們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驚動他們。
我不知道他們在房裡說了些什麼話。
等我回到房間裡的時候,他正挽着她準備走了。
兩個人臉上都帶着笑容。
又是一個照例的喜劇的結局。
我祝福他們,把他們送走了。
心裡想,在這次的和解以後,他們夫婦總可以過五天安靜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這天晚上伯和一個人忽然跑到我這裡來。
時間不早了。
外面吹着風。
院子裡牆邊還堆着未融化的雪。
我剛剛讀完了一部傳記,為書中的情節和文筆所感動,非常興奮,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着燈光空想些不能實現的事情。
門鈴忽然響了。
我已經聽見了伯和的腳步聲。
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們夫婦中間又發生了争端。
我去給他開了門。
他的一張臉凍得通紅。
他脫下大衣,便跑到壁爐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
我默默地看他的臉,壁爐裡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使他顯得更為陰森可怕,比風暴快來時候的天空還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斷地在增加。
我很想馬上知道他的臉所暗示的風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又擔心這風暴會來得太可怕,我會受不住。
因此我便閉上嘴等待着,雖然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難堪。
他轉身在房裡走了兩步,忽然猛撲似的跑到我身邊,抓住我的左膀,煩躁地說:“茲生,你幫助我!”
我驚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對眼睛圓圓地睜着,從臉上突出來,仿佛要打進我的眼裡似的。
是那麼苦惱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渾身起了顫栗。
“什麼事情?告訴我。
”我吃驚地問。
在窗外風接連敲着窗戶。
寂靜的院子裡時時起了輕微的聲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茲生,我不能夠支持下去了。
你說,你說應該怎麼辦!我對景芳……”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馬上想到了那個穿青色衫子腰間束紅帶的面孔圓圓的女人,我想到了這一天她一邊流淚一邊訴說的那些話。
我的心軟下來了。
同情抓住了我。
我溫和地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你坐下吧。
我們慢慢地說。
”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對面離壁爐不遠處,讓他坐下來。
我們對面坐着,我不等他開口便先說道:“伯和,你不應該這樣折磨景芳。
她至今還愛你。
你為什麼老是跟她吵架?你說讓她一點兒也是應該的。
況且她的脾氣并不壞。
”我的态度和聲音都是非常誠懇的。
我想這番話一定會使他感動。
他不住地眨眼,動嘴,但是他等到我說完了才搖搖頭絕望地說:“你不了解我們的情形。
”“那麼是誰的錯?難道還是她的錯?”我看見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見,一句話就拒絕了它,因此不高興地說了上面的類似質問的話。
我的話一定使他很難堪,他的臉色馬上變得更難看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痛苦地回答道:“那自然是我的錯,我也承認。
她沒有一點錯。
”這答語雖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卻高興聽它。
我想抓住這一點,我就可以解決他們的争端了。
我便追問下去:“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那樣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錯了,難道就不可以從此改過來?”
他并沒有感激和欣悅的表情,他隻是絕望地搖着頭,困惱地說:“你還是不了解。
”
這句話把我弄得更糊塗了。
我簡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窗外風依舊低聲叫喚。
爐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紅了我們兩人的臉。
他的臉像一個解不透的謎擺在我眼前。
“我現在嘗到愛的苦味了。
”他自言自語地歎息說。
他埋下頭,兩手蒙住臉,過了一會兒才再擡起頭來。
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讓痛苦蠶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
因此我也不能夠用隔膜的語言去探詢他了。
“茲生,相信我,我說的全是真話。
”他開始申訴般地說。
“我的确愛過景芳,到現在還愛她。
我也知道她還在愛我。
然而——”他停了停,沉思般地過了片刻,這時候他把一隻手壓在額上。
我也注意他的前額。
我看見他額上已經挂滿汗珠了。
“然而我不願意再愛她了。
”他突然放下手急轉直下地說,态度是很堅決的,仿佛愛給他帶來了很大的痛苦。
“愛是很痛苦的。
從前她也曾使我快樂,使我勇敢。
然而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
那愛撫,那瑣碎的生活我不能夠忍受。
你知道我的思想變了……”
我隻顧惶惑地望着他,他說的我全不知道。
我不了解,但是我相信他的話是真實的。
“我有了新的信仰,我不能夠再像從前那樣地過日子。
我要走一條跟從前的相反的新路,所以我要毀棄從前的生活。
”
他像朗誦一般說着這些話,可是我依舊不能夠了解。
他繼續說下去:“然而她卻不能夠往前走了。
她不贊成我的主張。
她要過從前的生活。
這也許不是她的錯。
……然而她卻使我也留戀從前的生活。
她愛我,她卻不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反對它。
現在是她使我苦惱,使我遲疑了。
”
他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