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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他說起“她”字時依舊帶着愛撫的調子。
他雖然說了這些對她不滿的話,但是他這時候明明還愛她。
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愛我吧,那倒好辦了。
然而……我說要抛棄現在有的一切,我要回國,我還要……然而你想她能夠忍受嗎?她能夠讓我做嗎?‘離開她吧!離開她吧!’仿佛有一個聲音天天在我耳邊這樣說,然而——”
他的這幾個“然而”把我弄得更糊塗了。
但是我望着他那張被深的苦惱籠罩着的臉,聽着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的奇怪的話,我漸漸地對他抱了同情。
同時那個女人的面影卻漸漸地淡了下去。
“我天天下了決心,我天天又毀了這個決心,都是為了她!為了愛她!使我長久陷在這種矛盾的生活裡。
我不能夠再支持下去了。
我起了抛棄她的念頭。
然而我沒有膽量。
永遠是為了愛她!我跟她吵過架,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諒了。
愛把我的心抓得這樣緊!”他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氣,伸手在胸膛上胡亂抓了一把,好像要把愛從那裡面抓出來一樣。
“我最後想到一個辦法。
我想隻有讓她離開我。
于是我故意把自己變成一個殘酷無情的人,常常無緣無故地跟她争吵,這隻是為了使她漸漸地對我失望,對我冷淡,使她不再愛我,使她恨我……”
他突然閉上嘴,現出呼吸困難的樣子,把一張臉擺在我跟前,他的臉越發黑了,在那上面我看不見一線的希望。
隻有在那雙眼睛裡燃燒着一種可怕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種情形下面,我明白了他們争吵的原因,我看穿了那個謎,但是反倒使我陷在更困難的境地裡了。
“我用了這個辦法,我折磨我自己,我折磨她。
我殘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
我全明白。
她全不知道。
然而這也沒有用,隻給我帶來更多的痛苦。
她依舊愛我。
她從不會起分開的念頭。
所以我到底失敗了。
每一次吵架以後我總要安慰她。
她使我變得這樣懦弱!我簡直無法跟她分開!”
他的絕望的呼号在房裡微弱地抖動着,沒有别的聲音來攪亂它。
在外面風歇一陣又猛烈地刮一陣。
房裡漸漸地涼起來。
我走到壁爐前加了些柴和炭進爐裡。
我沒有說話,但是心裡老是想着為什麼他一定要跟她分開。
“然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必須跟她分開,使她去愛别人。
然而我又不能夠。
茲生,我不能夠支持下去了。
我不能夠裝假了。
我想不到愛會使我這樣地受苦。
我不要愛!我不要愛!……”
他絕望地抓他的胸膛,好像他已經用盡一切的方法了。
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來,走到那張大沙發跟前,坐下去,把臉壓在沙發的靠手上。
房裡靜得可怕。
外面的風倒小了。
柴在壁爐裡發出叫聲。
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我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糾纏着,這一晚的安甯全給伯和毀掉了。
但是我不怨他,反而因為他的苦惱我也覺得苦惱了,雖然我并不了解為什麼愛一個女人卻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一定要斷絕她的愛,一定要跟她分開?你們就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和好地過日子嗎?你應該仔細地想一下!”我終于掉轉身子對他溫和地勸道。
他一翻身站起來,眼睛非常幹燥。
他争辯地說:“這不行!這不行!我要回國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再留在這裡過這種矛盾的生活!……”他絞着手踱了幾步,突然跑過來,抓起我的膀子,激動地說:“茲生,我告訴你:我們打掉了一個孩子。
現在是第二個了。
她不肯。
這一次她一定不肯。
你想我應該怎麼辦?”他的眼光逼着我,要我給他一個回答。
這番話來得很突然,很可怕,我從前完全不知道。
但是現在我卻更同情景芳而更不了解他了。
我甚至覺得他的舉動太不近人情,我便帶了點氣憤地說:“她的意思是對的。
這是她的權利,你不能夠強迫她。
”
“然而這也不是我的錯。
我們都是犧牲者。
”他并不因為我的話生氣,他隻是這樣辯解道,他的聲音漸漸溫和,不像先前那樣地激動了。
“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我的痛苦比她的一定還要厲害。
茲生,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
我也是不得已的。
你看我掙紮得多麼痛苦!我簡直找不到一個人來聽我訴苦!隻有你!景芳完全不了解我。
我不能夠對她說明白。
”他最後歎了一口氣自語說:“我現在嘗夠了愛的苦味了。
”他把身子伸直起來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使我看明白這個颀長的身子裡裝了多大的痛苦。
聽見他這些話,我越發莫名其妙了。
我也是一個遇事不能決斷的人,一個懦弱的人。
我時而同情景芳,時而同情伯和。
我很早就想找一個辦法來解決他們夫婦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懷着這麼痛苦的心來求助于我,我卻毫無辦法了。
我隻是困惱地在我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路。
“茲生,我問你,你老實說:你喜歡景芳嗎?”他默默地踱了一陣,忽然帶着一種異樣的表情,走到我身邊,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了上面的話。
我茫然地點着頭。
我的确喜歡景芳,而且自從他給了她這許多苦惱以後我更同情她了。
我看見他的眼睛忽然亮起來,他臉上的黑雲也有些開展了。
我的點頭會使他這樣地滿意,我想不到。
但是一瞬間一個思想針一般地刺進我的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