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家境并不富裕。
香表哥是堯棠姑母的兒子,他叫濮季雲,從小死了父親,常來李公館走動,他本來早就在為堯棠補習英語,但當初并不給他報酬,完全是堯棠主動要求,而他出于自願,因為他兩個都對英語感興趣。
香表哥為人真摯,勤奮好學,還樂于助人。
他為了幫助堯棠補習功課,有時天色晚了,就留下和堯棠、堯林睡在一個床鋪裡,床小人擠,三個人就橫躺在一張床上。
堯林與香表哥同齡,又是同學,兩人有時為了一個課題的看法不同而争執,堯棠則自始至終尊敬香表哥,認為他學識廣,除了英語,還讓他給自己講習各科知識。
應該說,香表哥在李公館裡,是第一個給堯棠帶來外國文學知識的人,也是除了大哥之外,對堯棠早期的智力開發大有幫助的人。
他與堯棠一起讀英文本《大衛。
考貝菲爾》(狄更斯作)與《金銀島》(史蒂文森作),使從小接觸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堯棠,有機會在另一個知識領域裡開拓了眼界。
并由此啟發他以後寫小說運用第一人稱的創作方法。
堯棠在接觸英語以前,已有很好的中國文學的基礎。
他在廣元時期還很幼小,母親就教他背《白香詞譜》。
他們家族中除了小孩,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熟讀《紅樓夢》。
他父親、母親和大哥都各有一部版本不同的《紅樓夢》,作為枕邊的日常讀物。
他經常聽他們談《紅樓夢》裡的人物和事件。
到了他自己能看書時,最早接觸到的是《說嶽全傳》,那裡面的故事情節和一些很有性格的人物,如嶽母、嶽飛、牛臯等都使他廢寝忘食;其後他又連續讀了《水浒傳》《施公案》《彭公案》等書,它們也都吸引過他。
當然,他讀這些書的同時,還得每天背誦《古文觀止》,因為這是私塾老師規定的功課。
由于他背熟了《古文觀止》中的兩百多篇文章,使他以後從事文學寫作有了很好的文學基礎。
所以他曾說這部《古文觀止》是他“真正的啟蒙先生。
”這些古文,當時他有一部分背得出,卻立不理解;有一部分他不但懂,而且很喜歡,像《桃花源記》、《祭十二郎文》、《赤壁賦》、《報劉一丈書》等。
他還向他的二叔學過《春秋左傳》,二叔說蒲松齡有《左傳》筆法,所以他愛讀《聊齋志異》,這些對堯棠也有幫助。
二叔在堯棠父親死後,也開始關心過堯棠。
但二叔思想保守,近于頑固,他最講仁義,卻對錢很有興趣,不但在家裡開了個律師事務所,整天為利奔
走,且忍心把自己的大女兒即堯棠的四姐,嫁給一個财主,此人胸無點墨,隻因為他家是成都南門的首富。
三叔的情況比五叔好一些,他能詩能文,通曉日語,又擅長書法,還懂得法律,在二叔的律師事務所做幫辦,為人寫訴狀,倚馬可侍,看來很有些才氣。
起初,他與堯棠兄弟相處得也很不錯。
每到冬天,堯棠常和堯林以及香表哥到三叔房裡,圍着火爐喝茶談天,有時還看他寫字吟詩。
更多的時候,堯棠到三叔的事務所找一個姓鄭的書記下棋,有時也和三叔對弈。
有一次,三叔想出門去找不到轎夫,正在發急,卻見堯棠找鄭書記下棋,而鄭已回家便寫了一首詩對堯棠随口吟誦:“躍馬人何在,争車願又乖,電燈光如雪,唯有四公來。
”當時堯棠在家中被人稱作“四公爺”。
所以三叔有時也很風趣,而且出口成章,頭腦相當靈敏。
但他抽大煙,偶爾也背着三嬸幹風流韻事,與五叔一樣。
使人驚異的是,三叔這樣的人,對待他自己的孩子,卻特别看重父親的尊嚴,他生過三個男孩隻活下兩個。
堯棠經常看見三叔用鞭子抽打比他小兩歲的那個堂弟,緻使這個堂弟看見父親就吓得話都講不清了。
祖父見到他所建立的大家庭、日夜追求的“五世同堂”“長宜子孫”的幻夢已經破滅,精神處于恍惚狀态,而五叔又狂賭濫嫖,經常通宵不歸,更刺激祖父走向瘋狂。
有一天,他坐在上花廳裡精神病發作,把堯棠叫到身邊,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着:“我在花廳冷得很,可催邵、方二公來救命”,還問堯棠“救命”的“救”字怎樣寫法。
過了一回,他又坐到轎子裡面去,叫人擡着他在天井裡兜圈子。
堯棠看着這樣的情景,聯想起叔叔他們這時正在外面尋歡作樂,覺得祖父很可憐,禁不住産生這樣一個看法:人應當靠自己勞動來養活自己。
祖父讓子孫過寄生生活,害了子孫,也害了他自己,這是十分愚蠢的事情……這一年的大除夕,祖父終于死了,他在臨死前的一個月中間,還經常把堯棠叫到他的床邊,他那衰老黑瘦的臉上,露出含着眼淚的微笑。
堯棠回想起祖父在他父親死後,一直代替父親照顧着他,其中有對他父親的追念,也有對他自己的慈愛,他禁不住掉下眼淚。
但他想到祖父做了多年的官,廣置田産,修建房屋,費盡心血,造就這樣一個大家庭,結果兒子們貪吃懶做,兄弟阋牆,更年輕一代有不少人死得慘,嫁得冤,作了無謂的犧牲,而祖父自己卻得到孤獨瘋狂的結果,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