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為什麼呢?大年歲暮,家家戶戶燃放爆竹,李公館裡卻是一片哭聲,在這些哭聲裡,有各種不同的複雜的感情。
僅僅一個星期以後,就在祖父去世的房間裡,叔嬸們一場更激烈的争奪祖父遺産的喧鬧開始了,還在放着祖父牌位的靈堂前,大吵大鬧。
作為新的封建衛道者的二叔,代替了祖父來主宰,當然,他企圖在“五四”運動已經發生的現代中國,在成都少城公園已經召開過萬人大會,熱烈響應“五四”運動反帝反封建号召的成都城内,繼續保持一個封建獨立王國,已經屬于癡心妄想。
祖父死後,做了“承重孫”的大哥,在大家庭中成為衆矢之的,他到處打躬作揖、叩頭求拜的好人主義,并沒有得到叔叔嬸嬸們的諒解,反而招緻更大的損害;但堯林、堯棠并沒有屈服,他們從新的書刊中開始接觸了新思想,逐漸意識到發生在這個家庭裡的一切,根源不在某個人的身上,而是在整個不合理的制度上。
他們不得不起來反抗,要求改革,并對公館裡的一些不公正不道德的事情,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嚴肅的批評,這就很自然地冒犯了那些想維持舊秩序舊規範的叔叔嬸嬸們,與他們發生了矛盾。
這些叔叔嬸嬸想以他們的長輩身份來壓制這兩位死去了父母的侄兒,而堯林、堯棠又不承認他們的權威,毫不妥協地與他們進行争論。
叔叔嬸嬸們
心有不甘,便在大哥堯枚身上施加壓力。
大哥自己忍耐,卻無法說服他的兩個弟弟,有時反而受到他們的責備,認為他的作揖主義隻能助長這些封建霸主的氣焰。
不巧,正在這個時候,嫂嫂懷孕,臨盆在即,三叔和五叔以及嬸嬸們以為有機可乘,就串通黃姨太提出,不能讓嫂嫂在家裡生産,理由是祖父去世不久,正在服孝期間,在家裡生孩子,就會沖了祖父在天之靈。
作為一家之主的二叔,竟然同意他們這樣的邪說,逼迫堯枚送妻子到城外一個偏僻的村落裡去生産,說離開家裡越遠越好。
大哥含着眼淚拒絕堯棠、堯林進行反抗的建議,他知道他的兩個弟弟對他的同情,是出于真正的手足之情,但是他對那些叔叔嬸嬸長期因循、敷衍、妥協慣了,無法自拔,最後還是犧牲自己,在城外鄉下租了一間房子,把自己臨産的夫人安頓在那裡,讓孩子生了下來。
面臨着這樣的現實挑戰,堯棠感到憤怒,他對大家庭滿懷仇恨,他想離開這個家,一刻也不要在這裡逗留。
在祖父去世後半年,他與三哥一起考進了香表哥念書的那個學校——外國語專門學校。
三哥有初中畢業文憑,是正式生;而他因為沒有文憑,隻能稱作旁聽生。
但是,老師卻非常歡喜他,因為他的功課完成得很好。
這時成都出版的《川報》上,連續刊登北京“五四”運動通訊和上海“六三”運動的消息,報紙發到各學校流傳,也在市内各處銷售。
反帝反封建的新學潮,已經湧入川西盆地。
大哥工作的地方附近有一家發售新書報的華陽書報流通處,是在總府街上,與商業場在同一條馬路上。
大哥每天回家,總帶些新書報來翻閱,這給堯棠以大開眼界的機會,他立刻給吸引住
了,特别是《新青年》、《每周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等刊物,使他有在迷霧中看前景豁然開朗的感覺。
起初他與大哥、三哥經常在晚上坐在家裡的圓桌邊,一邊看書一邊談論,堯棠發現大哥對許多事情的看法,與他和三哥都是一緻的;即使有差異,也相差不遠。
他發現大哥年輕了,兄弟之間的距離更加接近。
但是大哥一接觸到實際,特别是在大家庭中處理人事,就又回到他那不抵抗主義的泥淖裡去。
他幾乎成了兩重性格的人。
堯棠深知大哥内心的痛苦,知道他并沒有真正忘記他少年時代對理想、前途和愛情的追求,隻是被殘酷的現實壓抑着,而又沒有決心反抗。
堯棠同情大哥,憐憫大哥,而又不得不經常與他發生矛盾。
有一次,一個嬸嬸自己把兒子打腫了臉,卻誣陷是堯棠打了他,向大哥提出抗議。
大哥要堯棠向她們道歉,堯棠把事實揭露了,大哥要他去向二叔申訴,而堯棠卻不相信二叔真能評理,拒絕前往。
這樣,大哥又隻得自己去向二叔認錯賠禮,竟受了二叔訓斥。
大哥回到自己家,向堯棠講了兩個鐘頭的話,自己掉下眼淚,也使堯棠掉下了淚,但他的不抵抗主義仍沒有得到堯棠的同情,相反,這更使堯棠覺察到大哥所走的道路是一條危險的道路,是一條絕路;而他決不能像大哥那樣,他一定要做他自己的主人!他将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來與這些邪惡勢力作鬥争。
他清楚地記得他的二姐熟讀《烈女傳》,結果憂郁地死去;他的一個堂妹沒有讀書的自由,卻被父母逼迫着纏了腳,她那悲慘的哭聲,還在他的耳邊響着。
而他的嫂嫂因為懷孕,被毫無理由地趕到城外荒野去生産。
他不能忍受遍布在這個公館裡的各種封建道理,他要反抗。
他終于站了起來,對流着淚的大哥說:
“讓他們也來做一次犧牲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