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區的這家旅館,它的好處就是附近有個盧森堡公園。
雖然季節已經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公園内還是草枯樹秃,行人稀少。
原來巴黎的春天姗姗來遲。
盡管如此,堯棠還是每天上午來這裡散步,他覺得它比充滿着煤氣和洋蔥味的旅館五層樓宿舍,空氣要新鮮得多了。
他有時也拿一本書坐在這裡的椅子上看,更多的時候則在這裡踱步深思。
公園的人不多,偶有三三兩兩的法國孩子進園内來玩,看見他,總指指點點,在背後喊:“中國人,中國人,”這使他更加感到身居異國,寄人籬下的寂寞。
他仍不時想念他的兩個哥哥。
他給他們寫信,總是訴說着自己的寂寞和孤獨。
大哥來信告訴他成都家中經濟雖還不曾宣告破産,但面臨十分拮據的困難局面,已很難給他經濟上的支援。
在赴法前夕,大哥曾和堯林、堯棠說過,把家中的田賣了,兄弟各人可分兩千元錢。
堯棠動身時,大哥寄給他八百元路費,就是這二千元中的一部分,後來又寄來七百元,此後就再也沒有寄了。
他隻好仍在夜校補習法文,有時也到大學作旁聽生,白天則多半在旅舍狼吞虎咽地看書。
一到黃昏,他有時從屋子裡出來,也到附近幾條街上走走,那時商店門都已關了,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他仰頭四望,常感到自己好像被關在一道無形的門外,無法了解這個城市究竟有多少寶藏,多少雙熱情的手,或者多少顆冷酷的心。
他覺得自己對它什麼部不了解,都十分陌生。
眼前他看到的,隻是下過雨的潮濕的路面,和好像在燃燒似的泛紅的天,以及像兩塊墓碑一般高聳着的聖母院的鐘樓,并聽到它悲鳴似的鐘聲。
偶然也有幾個行人在他身邊走過,那是些穿着破舊衣服的工人和窮學生,以及頭頸上套着狐皮圍巾的中等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他們大多沉默着低頭走路,偶然也有哼着低沉的悲歎調慢慢走着的,這景象使拉丁區的黃昏街頭,增添了更多的哀愁。
堯棠經常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踏着快步走去上夜校,回來的時候,一般總在晚上11點鐘以後了。
那時街道更加靜寂,一盞盞裝着煤氣的街燈,更加零零落落,更加黝暗,天在下着無聲的細雨,他一個人走在國葬院(也就是先賢祠)旁邊的一條路上。
那裡有一座盧梭的銅像,這個被托爾斯泰稱作“十八世紀全世界的良心”、曾經填補過曆史上長期空着的平民思想家席位的偉大哲人,他的形象深深地吸引着堯棠。
他讀過他的《忏悔錄》。
盧梭作為一個平民知識份子,既自信又自重。
他厭惡巴黎的繁華和高貴的等級,鄙視上流社會的特權,無視專制主義的淫威,甚至拒絕國王的接見和賜與,全心全意地衛護着人的尊嚴。
他生活貧困而知識廣博,物質享受微薄而精神世界豐富。
他追求真實,不惜袒露和忏悔自己的錯誤和缺點,他的心靈像晴空一樣純淨;而高貴的上層社會,他們千方百計裝腔作勢,把自己打扮得道貌岸然,卻把不可告人的罪惡隐藏起來,其給果卻隻能造成他們的内心永遠惡濁,如肮髒發臭的陰溝。
堯棠經常走到盧梭銅像前,望着那個拿着書本和草帽的巨人形象,情不自禁地去撫摩那冰冷的石座,猶如去接近自己所敬愛的長輩,站在他的膝下,向他訴述自己的寂寞和悲憤。
盧梭對封建統治者和上層社會的無掩飾的反抗,終于被自己的國家驅逐出境,這與堯棠少年時代反對封建禮教,在祭神前不肯下跪磕頭,看不慣長輩中間勾心鬥角,忍受不了他們對年輕一代和婢仆的摧殘迫害,終于毅然決然離開封建大家庭的經曆,有很多相通之處。
國内傳來消息,革命形勢發生嚴重變化,蔣介石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武裝政變,國民黨宣布清黨,工人糾察隊被繳械,上海總工會被封閉,大批共産黨人和群衆遭到捕殺。
這使堯棠更加想念祖國,想念親人,日夜牽挂着祖國正在進行着的這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争。
而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某一些無政府主義者,在這個時候,竟與國民黨反動派站在一起,甚至聯名發電“護黨救國”。
特别使他失望的是那個曾到輪船碼頭來為他出國送行的朋友,竟在上海與李石曾等人合作辦起一份《革命》周報,還寫信給他向他約稿。
堯棠立刻回了封信,說你們與反對革命的人合作已經堕落了,從今以後絕交,至于寫稿更不用提了。
堯棠站在盧梭銅像前,為國内形勢感到焦急。
他由悲憤而轉入沉思,由沉思而禁不住口中喃喃說着話,“真理是壓不服的,妄圖依靠刀槍來鎮壓革命,縱然伏屍萬萬人,流血萬萬步,也是沒有用的,理想是殺不死的……”他覺得共産黨人李大钊勇敢地走上絞架,臨刑慷慨申辯,是個偉大的殉道者,值得欽佩。
那晚,他回到旅舍,把自己想的都寫成文章,其中一篇題目便叫做《理想是殺不死的》;另一篇題目是《李大钊确是個殉道者》。
為了與那些和國民黨合流的無政府主義者訣絕,他又在幾天以後寫了《無政府主義者并不同情國民黨的護黨》等論文。
這些文章後來都在美國舊金山出版的《平等》雜志上發表了。
富有正義感和以人道主義思想作基礎的堯棠,通過這次革命流血的教訓,對共産黨和國民黨的認識,從這時開始逐漸清楚。
而中國無政府主義者,本來就沒有嚴密組織,更無嚴格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