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橫濱去乘的輪船,叫“淺間丸”,睡的是二等艙位,所以餐廳寬敞,船員對乘客也很尊敬。
當時從上海到日本,很方便,既用不到領護照,申請什麼簽證;船到時上岸,也不必辦任何手續,更不用受海關檢查。
巴金到橫濱登岸後,擡起頭就看到武田夫婦已經領着兩個女兒(一個17歲,一個10歲),打着一面寫有“歡迎黎德瑞先生”七個字的小旗,在碼頭上迎接他。
這是1934年11月24日。
橫濱已經進入初冬季節,武田的家在本牧町的一座小山上,他是當地高等商業學校的一個副教授,教的是漢語,人很和善,也很忠厚,他把自己的書房借給巴金住,讓巴金随意翻閱他的藏書。
但是當時日本正在法西斯統治下,特務警察嚴密控制着整個社會,巴金訪日雖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改名換姓,但他為了方便,不希望人家知道他是個作家,還是假稱自己是中國一家書店裡的職員叫黎德瑞。
“德瑞”的名字在中國是很普通的,巴金在北平時就聽靳以與另一個朋友陸孝曾講過鐵路上有個工人伍德瑞,他們經常托他辦事,巴金就把這個名字借來,換了個“黎”姓,因“黎”與“李”同音,人家叫他時,他容易感應,便于迅速對答。
他連他哥哥的名字也預先想好了,萬一日本警察詢問時,他可以回答,假拟的哥哥名字是“黎德麟”。
果然,沒有幾天,日本警察聽說武田教授家來了個中國客人,便乘人不備,突然闖進門來查戶口,高喊“黎德瑞”,問他“你幾歲?結婚了沒有?”巴金迅速作了回答,接着又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他的哥哥叫什麼名字,巴金按照原定想好的作了應答。
這樣,一連幾天大清早都來問東問西,他總算沒有被找出什麼破綻,暫時過去了。
現在,他可以安下心來學日語、寫文章了。
但是寫文章也隻好保持秘密狀态,怕别人發覺他是個作家。
這樣他寫稿時總得在旁邊放幾本書,一有人進來,他便把書将稿紙遮住,讓人感覺他是在專心看書。
他在武田家寫的第一篇小說是《神》,它的主人公長谷川君就是他的房東武田副教授。
因為他和武田住在一幢房子裡,一起吃飯,一起談笑,武田有客人來,他也用不到躲避,他還和武田一家同去附近朋友家作客。
武田為人老實,待人誠懇,他用中國話跟巴金聊天,說些心裡的話。
巴金就把他一家觀察周到了。
他發現武田是個日本知識分子的典型,在他的玻璃大櫥裡有許多哲學和社會學著作,也有不少無神論者的論著,更多的是普希金、果戈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高爾基、盧騷、雨果、左拉等人的作品,但是他自己卻是個信神拜佛的人,而且信神拜佛還剛剛開始,十分虔誠。
這使巴金十分困惑,他不能理解武田看了那麼多的具有高度智慧的書,卻這樣迷信鬼神。
每個晚上,巴金住在這個環境幽靜的小山上,從窗外望出去,看着清朗的月光下,海水像一條條銀鍊,在洋面上飄蕩;聽到客廳裡武田的誦念佛經聲音,他實在很有反感,感到自己處境寂寞。
有一次,武田對巴金說:“我整天念經,你會覺得好笑吧?但是說實在的,我信奉日蓮宗的佛教,念《法華經》還剛剛開始,我為了戒除凡心,下決心皈依佛教,還按照規矩,絕食過三次,每次三天,使我以後飯量都增加了!”他又說:“以前我還是個無神論者呢!”說完,他哈哈大笑。
巴金起初唯唯答應着,總覺這個人莊重和藹的臉上隐藏着一種愧色,或者說是一種悲哀,就忍不住問道:“你看了那麼多書,它們一點不阻撓你信教嗎?”武田猶豫了一下,忽然堅決地回答說:“神告訴我不必再讀書了,信了神,就
有神通力,以後不讀書,也可以著書呢!“他的妻子是個溫順的舊式的日本女人,十分敬服武田,她非常勤勞,每天做飯燒菜帶小孩子,清早起來也跟着武田大聲誦經。
兩個女孩有時也跟着她們的父母一起雙手合十跪拜祈禱。
武田還告訴巴金說:”在我們這裡,宗教常常是家傳的。
“巴金不禁為這兩個孩子的未來擔心。
那天,他向武田借報紙看,因為他發現這個家庭什麼東西都齊全,就是好像不曾訂報。
果然,武田的臉上顯露出窘迫的樣子,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家原訂《朝日新聞》,現在已停訂了。
“他看見巴金有點感到奇怪,便又解釋道:”我在學校也不看報。
有什麼好看呢?還是不知道時事好!知道了有什麼意思呢?報上總是報道戰争,屠殺,災禍,痛苦……總是那麼一些事情,還是不看比看好,免得心頭不安,心中煩惱。
“
巴金終于逐漸明白武田誦經念佛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在這裡日子愈久,愈發覺武田言行矛盾,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痛苦。
這顯然是個曾經追求過自由而最後在黑暗社會的壓迫下,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自己的追求,從一個無神論者變為一個有神論者。
他想用宗教來驅除自己的“凡心”,用念經、苦行、供神、絕食來抵制自己心頭的自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