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時期,當他把《秋》趕寫完畢,決定離滬的時候,他也曾在一個月夜望着這條弄堂,那時他對現實是抱着多麼堅強的信心,雖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已經把魔爪伸到我們祖國大陸的心髒間,他也有滿腔悲憤,隻是希望之光還在他的眼前照耀。
而現在八年抗戰得到最後勝利,自己又回到上海原來住的地方,而希望卻又到何處去了?他感到困惑,一種無可奈何的失望心情使他痛苦。
就在這靜寂的夜裡,他忽然隐約地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哭聲,那是老人的,也是青年的,更是婦女的哭聲,好像到處都在向他提出抗議:“八年前,你要我們寄托希望,相信未來,要我們把一切都貢獻給抗戰事業。
可是現在勝利了,希望在哪裡?獨立、民主、自由又在哪裡?你騙了我們,騙了我們!”巴金聽到耳邊這樣的責問,警覺到那是一些在抗戰中犧牲受難的人們的哭泣,那些在戰時被炸彈炸掉了手和腳,甚至頭顱和身軀的人們的哭泣。
他感到渾身打顫,卻無法回答這些冤魂的提問。
眼前,壞人享樂,好人受苦,物資為少數人掠奪,而多數人卻一切都感到缺乏。
官僚發大财,投機家獲巨利,漢奸搖身一變成為巨商大賈,甚至重又登上官場,撈取人民血汗,這是使人多麼悲憤的世界!他想到這裡,感到十分痛苦。
他反問自己:“為什麼我們還不站起來,揭露黑暗,争取民主,獨立和自由;為什麼我們隻躲在黑暗裡傷心哭泣?”這時,他忽然聽到遠處雞鳴,原來天已快亮了。
他開始攤開稿紙,把半年多前曾開過頭的長篇小說《寒夜》,重又執筆寫起來。
當時正值盛夏炎暑,上海天氣非常熱,他長了一身痱子,苦不堪言,但是仍堅持不辍地寫下去,一直寫到這一年冬天。
《寒夜》裡的人物,對他說來是十分熟悉的。
不論是汪文宣,還是汪文宣的妻子曾樹生,或者是汪文宣的母親,他們在他的生活裡早已存在很久了,他确實非常熟悉他們:汪文宣在大學念教育學時,在他的腦海裡充滿着他自己對現實的理想。
從他善良的意願出發,他準備救人濟世,使人們普遍得到幸福。
但是一進入社會,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這裡是官僚和資本家當權的世界,是投機家的樂園,陰謀家的競技場,一個忠厚的知識分子很難找到出路,隻有在這裡沉淪。
他的生活越來越苦,地位越來越低,從學校裡學到的知識技能在這裡并沒有用處,這裡卻另有一套“知識技能”需要學會,
這就是怎樣鑽營,怎樣排擠别人,怎樣爬到别人頭上,啃别人的骨頭。
而汪文宣在這方面一點本領都沒有。
為了求得一家有口飯吃,他逐漸變成一個膽小怕事、隻求苟安、見人低頭、甘受欺侮的小公務員。
原來的“理想”煙消雲散,最後落得患肺病、失業、咯血而死。
他的妻子曾樹生也是教育系畢業的大學生,同樣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想“為教育事業獻身”。
但是一進入這樣的社會,她隻有靠自己的美貌在一家銀行裡被人家作玩物,充當“花瓶”。
這不是她的志願,她也不願這樣生活下去,但為了挑起養活一家人的半個擔子,她又不得不這樣做下去,她隻怨她丈夫沒有用,但又可憐他老實,恨他不給她“自由”。
但當她離開了丈夫,以至丈夫因貧病死去,她的“自由”來了,卻仍無法得到“自由”的快樂。
這就是她面臨的社會。
她的婆母也是好人,但是她對能挑起半個家庭的擔子的媳婦,卻恨之入骨。
她看不慣曾樹生花枝招展地打扮去侍候她的上司,但又無法不用媳婦的工資來養活一家人。
她們兩人的矛盾集中在汪文宣身上,使汪文宣在社會上所受到的痛苦之外,再加上家庭中所受到的痛苦,雙重的壓迫使他不能不向命運老人交出自己的生命。
一家四口人(一個是十三歲的兒子),個個都是好人,但是社會給他們帶來矛盾,帶來悲劇。
這就是抗戰勝利來臨前的社會,這就是寒夜,這就是“的确太冷了”的重慶寒夜。
這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是繼戰前茅盾《子夜》出現後,我國長篇小說藝術的另一個高峰,也是巴金本人不論從思想上、藝術上都達到圓熟階段的卓越之作。
它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無疑是個巨大的豐碑。
它是怎樣完成的呢?在完成過程中,巴金曾想起一些什麼呢?
他寫這部作品的生活基礎,就是他親身所經曆過的重慶寒夜,“富人享福,窮人受欺”,他對這個社會太熟悉了。
甚至汪文宣一家四口人住的地方,也就是當時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所在的那幢大樓,巴金住在樓下,江文宣住在三樓。
整個故事的發生,發展,結局,都在巴金生活的周圍。
故事開頭的寫作,也正是在巴金所住那間有老鼠臭蟲肆虐的樓梯下的小屋中。
回到上海,在霞飛坊59号三樓繼續寫這部作品時,雖與重慶民國路這幢大樓離得遠了,但幾年來“寒夜”生活的深刻體驗并不曾在他的腦海裡淡忘,街上的那家冷酒館,街角的那家咖啡店,以及附近的“半官半商”的圖書公司,對他的印象還是十分深刻。
而汪文宣,這個人物他更是非常熟悉。
他覺得汪文宣有時像是那個在正中書局工作過的散文家缪崇群,有時又像在臨死前還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