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一直支持他們進行反内戰反迫害的鬥争,都在靈前恭敬地鞠躬行禮。
巴金和蕭珊還随着到徐家彙回民公墓去參加了公葬儀式,想到馬大哥主前毫無積蓄,隻留下兩箱書(後
來捐給學校),和沒有父母照顧的兩個孩子,就自動承擔了他們的一部分主活問題,在辦完了馬宗融的喪事後,他們就把兩個孩子接到自己家中撫養。
這時,文化生活出版社經濟也比較困難,兼以人事糾紛,編輯工作短時期中一度停頓,臨解放時更難出書,隻靠現成的紙型印一些書出來發賣,維持社中開支。
巴金本人原不支薪,生活完全靠槁費,這時基本上無收入,再加上鈔票貶值,存在銀行的錢,幾天之内就化為烏有,日子确實不好過。
正在巴金與蕭珊抱着四歲的女孩小林,相對發愁的時候,住在同一條弄堂裡的鄰居顧均正夫婦來看他們。
兩家人談起這些日子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
均正說,開明書店給職工“應變費”每十天發一次,每次十塊銀元,問巴金:“你怎麼不向開明提要求呢?”巴金對他微笑着還不曾答話,蕭珊就說。
“那顧先生,你就給巴先生轉達這個意思吧!”顧均正一口答應,第二天就把十塊銀元送了來,說是預支的版稅,辦法和他們預支工資一樣。
但是等到開明書店第二次送來十塊銀元後不久,上海就解放了。
上海對于巴金來說,從1923年第一次來滬算起,到現在1949年,已經有26年了。
他既愛它,又恨它。
愛它,是因為它有光榮的曆史,在這裡有人民的勞動,也有人民對事業的奮鬥,和對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反抗;這裡有他的親人和朋友,有他長期生活和勞動的足迹;在這裡更有他的事業,他曾為之奮鬥,他的《激流三部曲》和《愛情三部曲》,他的《寒夜》、《新生》以及其他許多中長篇創作和幾十篇短篇小說以及幾本散文集子,都是在這裡寫成的;他曾在這裡度過多少不眠之夜,在燈下付出多少心力,從事寫作和編輯工作;這裡他曾享受過多少朋友熱情的關注,有過魯迅對他的鼓勵和指導,有過葉聖陶等年長者對他的幫助,有過靳以、麗尼、陸蠢、黎烈文、黃源等友人和他真誠的協作,有過索非、馬宗融、羅淑、吳克剛等許多朋友對他生活上的關懷。
當然,這裡還有他溫暖的家庭,更有他的愛妻蕭珊和女兒小林……上海,他愛它,關心它,希望這塊美麗的土地能給人們更多的幸福和快樂!
上海,他也恨它。
他不能忘記它又是一個罪惡的都市,一個冒險家的樂園。
他曾寫文章形容過這些帝國主義冒險家利用這裡的低價勞動力,來開辦工廠,制造商品,取得廣大的市場,并且組織發行網,來推銷從海外運來的剩餘物資。
他們自己住進中國勞動人民流着血汗建造起來的高樓大廈,享受舒适豪華的生活,卻讓中國工人“蜷縮在寒冷的小屋中和搖動的閣樓裡,睡在高樓前的人行道上,擠在蘇州河邊的烏篷船中。
在這裡成千上萬的工人為了微少的工資把生命消耗在不合衛生的工作條件下面,在這裡小孩挨餓,婦女受辱,和平的人民被人槍殺,人間最可寶貴的東西——勞動力毫無原因地披浪費、被糟蹋……”他親身經曆過多少無法使人容忍的場面,他看到過英國警察在馬路上勒令每個行人舉起雙手讓他們随便抄身;也看到過法國殖民者在法租界與南市交界處關起鐵門,舉起鐵棍,不讓中國難民在戰亂中逃進租界;他還親見一個中年人因為經過日兵崗位沒有鞠躬行禮而被打耳光,也看到過美國水兵在三輪車上擁抱着中國婦女招搖過市。
他曾站在蘇州河邊,遙望閘北被敵人占領,房屋被燒毀,馬路變焦土,自己的住處周圍被炸;他也曾短期蟄居“租界”,看敵僞肆虐,漢奸橫行,人民經受大搜捕的恐怖,愛國者的頭顱被挂在電杆上示衆。
而“勝利”後,接收大員享盡特權,巧取豪奪;流氓惡霸,依然故我;奸商投機,哄擡物價,更加猖撅。
人民在國民黨政府統治下,過着水深火熱的生活,工人一天勞動十八小時還得不到一家
的溫飽。
有些婦女以賣淫為生,每天晚上她們在大世界、四馬路、先施公司一帶成群結隊,等候顧客來買她們的身體,然後讓可怕的性病傳染開去,使上海成為國際性的梅毒流行城市。
而那些對社會不合理的現象進行反抗的革命者,敢于追求真理的人們,他們被逮捕,被拷打,受最殘酷的刑罰,甚至被成批殺害……
現在,這個受侮辱、被壓迫的城市——上海,它正面臨着一個新的命運:橫渡長江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經攻克一個個城市,來到上海四郊,槍聲不斷,炮聲在響。
巴金想到周恩來在重慶對他的談話,想到在延安和蘇北工作的朋友們,想到前些時候剛離開上海去香港的一些老友,他懷念他們。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晚上,然後發覺長夜已盡,天逐漸亮了,家裡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那是在《大公報》工作的劉北汜打來的電話,他給巴金帶來期待的訊息。
他告訴巴金說:
“人民解放軍進城了!”
1988年10月3日初稿
1989年7月1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