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雲南,就想到那可怕的“死城”個舊;即使在四季如春的昆明,他也難以忘懷當年黃子方所描述的錫礦工人生活的印象。
當年巴金寫《砂丁》的時候,他根據這個印象,塑造了一對青年戀人的悲慘經曆,主人公升義死在錫礦的一次事故裡,他的情人銀姐卻還在一個公館裡照常幫工,天天禱告神明保佑她的升義哥早早發财回來。
而在錫礦裡,公司沒有因為這個事故的發生而受到什麼損失。
“他們又招來了新的砂丁。
公司每年照常拿進許多萬晶亮銀元。
老闆們發了财,把錢存在大都市的銀行裡……日子平淡地過去了,并沒有什麼顯著的新的變化,一直繼續到現在,而且要繼續到将來一切都翻轉過來的時候。
那個時候是會到來的……”
這“将來一切都翻轉過來的時候”,是不是就是眼前的年月:一九六○年春天?巴金這時深信不疑。
他作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終于在一個早晨,坐着車子離開住過一個晚上的路南彜族自治縣到個舊。
一路上興奮地想着就将看到的錫城新貌,雖然他也遺憾于他的那個老朋友黃子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但是個舊終于變了!首先讓巴金看到的,是金湖賓館門前美麗的景色:噴水池邊的石欄杆上放着各種盆景,賓館每一層玻璃窗上挂着淺紅色窗簾。
遠處的山坡上,有一幢幢蜂色和灰色的樓房,那是新建的工人宿舍。
這使巴金想起自己小說裡所描寫的舊時代陰暗潮濕的爐房,和那兩座光秃秃的老陰山和老陽山;而現在連這兩座山邊也綠樹成蔭了。
巴金住進這家從亂墳堆中砌造起來的賓館,從窗口望向市街,意識到個舊這一“死城”,現在真的新生了!
他在這裡住了六天,有時也在門前院子裡散步。
但他把主要時間,安排在參觀礦山工人的生活上。
他到處去找尋自己當年所描寫的遺迹,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隻聽說這裡的工人在勞動時曾經從礦渣裡挖出當年遺留下來的腳鐐,有些腳鐐是鐵鑄的,有些則用鐵絲扭成,有些甚至還帶着枯骨。
據說過去進錫礦當砂丁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着回去。
現在巴金看到的則是滿街振奮人心的标語,和反映工人生活的壁畫。
人們唱着歌去上班,也唱着歌走進寬大的坑道,或是來到露天礦場勞動。
人們再也不用穿着麻衣,掮着麻袋,去爬洞口了;現在多的是昂頭挺胸的青壯年工人,他們使用的是風鎬、電鑽、水槍和電鏟車,再也不用雙手一塊一塊地挖礦。
連幾年前到這裡訪問過的人,也覺得自己好像走錯了地方,因為就是這幾年,一個小小的煉錫廠,變成了一個有一百米高煙囪的大廠,錫水長流,由工人當家作主了。
巴金也下了礦井,替他引路的是個檢查安全的工人。
他們來到離地面兩百米的坑道裡,看到幾匹馬正拖着運送礦砂的車輛,在沿着鐵軌前進。
據說這個礦山裡有三百匹這樣的馬,現在依靠技術革新,不但人們減輕了過度的體力勞動,連馬也沾了光,不再馱負笨重的礦砂,隻要拖車
就行了!
巴金在這裡也接觸了一些先進工人,從他們的嘴裡,知道了一些有關建國前共産黨人在錫城從事革命活動的故事。
有個從北京回來叫李鑫的大學畢業生,他曾在昆明工業學校當過教師,後來被上級派到礦山工作。
他為了把工作做好,在進礦前,先作了一些準備,第一是把身上的皮膚曬黑,第二是每天到河邊用砂石擦足,使自己的腳闆起了厚繭,這才換上破衣來到礦山當礦工,與工人打成一片,随時随地聯系實際,啟發工人分析現實,認識現實,提高大家的覺悟,為黨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不久,他就被敵人發現,與幾個同志一起被逮捕,被審問,被判決,終于走向刑場。
即使這樣,他們并沒有屈服,在走向刑場的路上,他們還一路上宣傳着自己的革命理想……
巴金還在個舊市文化館看了“礦工今昔展覽會”,他在這裡看到的工人宿舍,當時稱“夥房”,實際是一種吊腳樓,礦工們從活動的梯子上爬進去後,門就被礦警鎖上了,四周則是監視他們的碉堡。
礦工睡在“夥房”的地鋪上,幾十個人擠在一起,蓋的是破席和爛稻草,他們在碉堡的槍枝監視下,像貓爪下的一群老鼠,縮成一團,動都不敢動。
巴金想這些礦工過去的生活,原來比他在三十年代初期寫小說《砂丁》時所想象的還要可怕。
現在他看到的是個舊新一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