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陌生的接待者,說這些作家都有問題,都不能出來與大家一起張羅工作。
巴金聽了,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什麼話都不敢進一步提出來問,唯恐有更不好的消息鑽進自己的耳朵裡。
亞非作家“湖上大聯歡”像一陣風似的,在人們強顔歡笑中過去了,留在巴金印象中隻有一個菲律賓詩人,在西湖泛舟時,對他提問:“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看不到一個作家和詩人?”這句話把巴金問得啞口無言。
浙江是魯迅的故鄉,它不但風景美麗如畫,而且還有許多作家和詩人的後代。
風景地區一到冬天不免草枯葉落,作家詩人在風雪嚴寒中也隻能一言不發。
不是他們歡喜沉默,而是凜冽的西北風把他們吹得噤若寒蟬。
但是我們怎樣向這個菲律賓詩人作解釋呢?他終年生活在三十攝氏度的燠熱氣候裡,他懂得冬天嗎?
巴金回到了上海家裡。
不過一個多月時間,上海已經有了不少變化。
蕭珊在銅廠搞的“四清”已經接近尾聲,據說“四清”走的是“資産階級路線”,要搞就得搞“文化大革命”。
她和工作隊的人都己從廠裡撤出來,回到作協參加運動。
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已經成立了“文革”領導小組,在巴金下飛機時,前來迎接的是除了亞非作家會議的有關人員,還有上海作協“文革領導小組”的人,他們還向巴金“彙報”了工作,說除了葉以群、孔羅荪靠邊外,還批判了王西彥、魏金枝和師陀三個老作家。
同時還有一些大字報,“談到你巴老一九六二年那篇《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
巴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但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的工作還在進行,送往迎來工作仍得照做不誤。
八月初,亞非作家常設局秘書長森納那亞克夫婦到上海,巴金還是要和許廣平、曹禺、金仲華等人一起去機場迎接。
當晚又得去參加歡迎各國代表的酒會,和第二天的群衆大會。
隔天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工作結束,巴金送郭沫若、曹禺等人回北京,在機場大家的心境黯然,竟不知今後是否再有機會見面。
特别是巴金和曹禺,幾十年的友情,想不到竟有這麼難過的日子:誰也保證不了誰的安全,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被作為“犯人”受審,甚至家破人亡。
飛機從機場起飛,郭沫若、曹禺離開了上海,他們走了,巴金木然在地面上站着,忽然感到十分孤獨,覺得自己離大家十分遙遠,獨個兒竟無路可走,不知如何是好。
别人提醒他一起去搭車返市區,他“嗯”了一聲就跟他們離開機場,外表十分鎮靜,内心竟如一盆滾燙的水,沸騰得滿腦子都浮起一個個問号,對這個自己曾愛過的人世的問号,對這個深不可測的運動的問号。
等不到巴金想得更多,上海作家協會就來催促他回到單位參加運動。
他是作協上海分會主席,但作協上海分會的領導權卻屬于别人。
他們叫他向東,他無法向西;他們叫他向西,他也無法向東。
現在他們把他安排在創作組裡學習,他當然二話不說,跟着大家讀起“紅寶書”來。
組裡有的人以前非常尊敬巴金,現在卻非常冷淡,看來他們已與巴金“劃清界線”了,這使巴金心裡更加緊張。
他是在八月七日去報到的。
到了以後,隻見大廳上挂滿了一張張大字報。
這些大字報好像閻羅王對犯人的判決書,不但殺氣騰騰,而且尖酸刻薄。
寫大字報的人,平時寫作品不見得在刊物編輯面前能夠順利過關,現在不知怎樣,忽然融會貫通,才氣橫溢,既能把張三的事套在李四頭上,
又能把芝麻變成西瓜,它們滿紙煙雲,使人看了心驚肉跳。
内容大部分針對葉以群和孔羅荪,也有一部分是批判王西彥、魏金枝、師陀他們的,當然也有幾張與自己直接有關。
巴金匆忙地看着,也不敢多看、細看,怕多看了這些厲害的大字報,會叫人發狂。
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在網裡做夢,現在夢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