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工作、生活,依然經常進行無理的挑剔、刁難,在他們的
名字上仍然打上紅色的大××;巴金也依然是“黑老K”和“死敵”。
這就使巴金逐漸意識到,所謂“在認真勞動中争取寬大處理”原來是一句假話。
看來一批知識分子在封建統治壓迫下天生成的奴隸命運已成定局。
偏在這時林彪的“一号通令”下來,說是形勢緊張,全國進行戰備,在鄉下勞動的人,誰也不準回來,這樣他們就又留在松江辰山。
巴金隻好寫信給蕭珊,打算在農村過冬。
一到冬天,不像“三秋”那樣忙碌了,于是又加緊“鬥、批、改”。
有的造反派為了立功,仍想在“牛鬼”身上找岔子,他們甚至在巴金一九三一年寫的一篇題目叫《給一個中學青年》的文章中,發現了“腹地”兩字,就硬說這是鼓動人們去蘇區搞破壞。
這篇文章曾收編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一卷裡。
它的内容是:“九。
一八”沈陽事變後,一個中學生寫信問巴金:“怎麼辦?”巴金回答說:“第一,我們沒有理由悲觀;第二,年輕人還有讀書的權利,倘使不得不離開學校,應該去的地方是中國的腹地,是人民中間。
”原文這樣說:“我們的工作是到民間去,到中國的腹地去,尤其是被洪水蹂躏了的十六省的農村。
”這本來的用意是很清楚的,所謂“腹地”,就是内地,一九三七年出版的《辭海》也有這樣的解釋:“腹地,猶雲内地。
”但是造反派硬說那是指蘇區,要巴金承認這篇文章旨在反共。
雖然他幾次辯解,都沒有用,在班組會上受到圍攻,有些人存心要誣陷巴金,有些人雖知道冤屈,但在這樣的場合也不敢不随聲附和造反派,因為怕自己受牽累;有的人則是為了表示自己“革命”,要與巴金鬥争到底。
巴金被糾纏得頭昏腦脹,但造反派仍不放過他。
班組學習會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造反派就召開整個連隊的批判會。
會前,兩個“革命左派”找他談話,要他老實交代,承認反黨,并對他進行威脅。
巴金已經看透了這些人用美麗辭藻裝飾起來的謊言和惡毒用心,他忽然感到惡心,終于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堅持“腹地”是“内地”的解釋。
批判會召開了,一個一個人的厲聲“揭發”,一個一個人的厲聲“批判”,使巴金感到十分氣忿,也十分厭煩,然後又聽一個人連聲問他:“腹地是不是心腹之患的地區?”接着又有不少人連聲追着催:“說,說,說!回答,回答,回答!”巴金忽然感到十分厭倦,他真想躺下來,離開這個煩嚣的令人無限厭倦的世界,他像驅趕一群鼓噪的麻雀,或者嗡嗡地叫着的蒼蠅離開自己的身邊一樣,對他們說:“是,是,是!”對方又追着問:“你以前為什麼不承認?”巴金遲疑了一下,然後回答說:“以前我害怕。
”對方聽了,非常得意:他們這些人似乎全都非常得意。
因為巴金放棄了争論,他們打了勝仗。
但是真正勝利的,并不是那些不講理的造反派。
恰恰相反,巴金這次終于發覺原來這些人都在演戲,而不是在追求真理,也不是在為“正确路線”鬥争,他們是在裝模作樣地騙人,他們都不過是一群騙子!真理并不屬于他們!因而,他現在開始有了這樣一個疑問:“我們的日子真會這樣過下去嗎?難道我們偉大的中國人民,真會讓這些騙子們長期欺騙下去,長期橫行不法下去嗎?”
可怕的六十年代過去。
一九七○年的春節就要來到,大家回上海休假,各人都巴望有個喜訊傳到自己身邊。
哪知工宣隊傳言下來:“上面”統一布置,全市文化系統要在奉賢辦“五七”幹校,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接到通知,編為文化系統“五七”幹校第四連,大家回去要作好長期在“五七”幹校改造的思想準備。
蕭珊在上海,身體愈來愈壞。
巴金看着她消瘦的臉,無可奈何地把準備赴幹校的實情告訴她。
“你的問題什麼時候能解決呢?”蕭珊優郁地問他。
他也隻好歎息,但怕傷她的心,便說現正在寫檢查,看來不久可以告一段落。
“總不能這樣下去吧?”他像自問,又像回答蕭珊。
同時告訴她,他已與“革命群衆”一起學習,幾個人不再蹲“牛棚”了。
蕭珊聽了,似乎心放寬了一些,就幫着他整理行裝,為他縫被頭,補衣服,當時家裡的樓上房間早被查封,全家都擠在樓下兩個房間裡生活。
巴金在走廊上整理舊書,卻意外地發現了解放前在上海海格路舊書攤買到的一本居。
堪皮的彙注本《神曲》的《地獄篇》,不覺順手翻閱了一下,讀到幾段文字,好像發現了一件寶貝,便謄抄了第一曲在一個小簿子上,因為原書太厚,帶着太顯眼,好在現在已不像過去兩年那樣,除了“紅寶書”之外什麼都不準看了,在地裡勞動感到疲乏時,或者在批鬥以後,默誦一下但丁的詩句,可以鼓鼓自己的勇氣。
他相信但丁所描寫的靈魂在地獄中受苦的情景,對照着現實,可以使自己心靈得到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