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
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
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
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兵引到我家裡來。
當時我已經處于半靠邊的狀态,傍晚我們在院子裡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
可是在這時節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隻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願意。
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後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讨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
我們隔壁住着一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闆,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隻隔了一道竹籬。
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
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裡也看得見一些情況。
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
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着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壇壇罐罐。
這情景實在可怕。
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
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麼,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
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
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
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
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堕入地獄。
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
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裡,每天清早我在院子裡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牆。
隔壁房屋裡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牆壁上多開了兩堵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
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
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着的五層樓公寓裡遷過來的。
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
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着包弟玩。
……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滿園的創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裡熬煎。
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
這決不是容易的事。
那麼我今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
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一九八○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