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還有錯别字,而且常常寫出冗長的歐化句子,但是我邊寫、邊學、邊改,幾十年的經驗使我懂得一個道理:人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
這幾年來我常常想,要是我當初聽從我家裡人的吩咐,不動腦筋地走他們指引的道路,今天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的結局我自己也想得到,我在《寒夜》裡寫過一個小知識分子(一個肺病患者)的死亡,這就是我可能有的結局,因為我單純、坦白、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讨好别人,耍不來花招,玩不來手法,走不了“光宗耀祖,青雲直上”的大道。
倘使唯唯諾諾地依順别人,我祖父要我安于現狀,我父親(他死得早,我十二歲就失去了父親)要我安于現狀,我大哥也要我安于現狀,我就隻好裝聾作啞地混日子,我祖父在我十五歲時神經失常地患病死去,我大哥在我二十七歲時破産自殺,那麼我怎樣活下去呢?
但是我從小就不安于現狀,我總是在想改變我的現狀,因為我不願意白吃幹飯混日子。
今天我想多寫些文章,多完成兩三部作品,也仍然是想改變我的現狀。
想多做事情,想把事情做好,想多動腦筋思考,我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雖然我的成績很小,雖然我因為是“臭老九”遭受“四人幫”及其爪牙的打擊和迫害,可是我仍然認為選擇了文學的道路是我的幸運。
我同胞兄弟五人,連嫡堂弟兄一共二十三個,活到今天的不到一半,我年紀最大,還能夠奮筆寫作,是莫大的幸福。
這幸福就是從不安于現狀來的。
年輕時我喜歡引用法國資産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
”現在我又想起了它。
這十幾年中間我看見的膽小怕事的人太多了!有一個時期我也誠心誠意地想讓自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改造成為沒有自己意志的機器人。
我為什麼對《未來世界》影片中的機器人感到興趣,幾次在文章裡談起“它”呢?隻是因為我在“牛棚”裡當過地地道道的機器人,而且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做着機器人。
後來我發現了這是一場大騙局,我的心死了(古話說“哀莫大于心死!”),我走進“牛棚”的時候,就想起意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
經過我這裡走進苦痛的城,
經過我這裡走進永恒的痛苦——
這說明過去有一個時期的确有人用“地獄”來懲罰那些不安于現狀的人。
我相信會有新的但丁寫出新的《神曲》來。
白傑明先生說,“想真正搞出……有創新意義的東西”,就要“讓人家探索”。
對,要“探索”,才能“創新”,才能“搞出一些尖端性的”東西。
他的意思很明顯: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應該讓人家探索。
但是據我看,一個“讓”字還不夠,還需要一個字,一個更重要的字——就是敢字,敢不敢的“敢”字。
不久前在上海舉行了瞿白音同志的追悼會。
白音同志,不是因為寫了一篇《創新獨白》就受盡地獄般的磨煉嗎?最初也是有人“讓”他“創新”的。
可是後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批巨靈神,于是一切都改變了。
在這方面我也有豐富的經驗,我也付出了可怕的代價。
但是我比白音同志幸運,今天我還能探索,還能思考,還能活下去,也還能不混日子。
不過也隻是這麼一點點,沒有什麼值得自我吹噓的東西,連《創新獨白》也沒有。
一九六二年我“遵命”發揚民主,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發言中講了幾句自己的話,不久運動一來,連自己也感覺到犯了大罪,“文革”時期我在“牛棚”裡給揪出來示衆、自報罪行的時候,我從未忘記“報”這件“發揚民主”的“反黨罪行”。
這就是劉郎同志在《除夕·續舊句》詩注中所說的“折磨自己”①。
這種折磨當然是十分痛苦的,現在我還忘記不了(不是不想忘記)。
我講這些話隻是說明一個問題:你就是讓人家探索,人家也不敢探索,不肯探索;不敢創新,不肯創新。
有人說:“根據過去的經驗,還是唯唯諾諾地混日子保險,我們不是經常告訴自己的小孩:聽話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嗎?”
我自己也是在“聽話”的教育中長大的,我還是經過“四人幫”的“聽話”機器加工改造過的。
現在到了給自己做總結的時候了。
我可以這樣說:我還不是機器人,而且恐怕永遠做不了機器人。
所以我還是要探索下去。
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