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是單靠吃米活着;人活着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
我在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
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我幾十年來探索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的作品便是一份一份的“思想彙報”。
它們都是我在生活中找到的答案。
我不能說我的答案是正确的,但它們是嚴肅的。
我看到什麼,我理解什麼,我如實地寫了出來。
我很少說假話。
我從未想過用我的作品教育人,改造人,給人們引路。
五十年前我就說過:“我不是說教者。
”一九三四年我又說:“這些小說是不會被列入文學之林的。
”我固然希望我的作品産生社會影響,希望給讀者帶來幫助。
可是我也知道一部文學作品,哪怕是藝術性至高無上的作品,也很難牽着讀者的鼻子走。
能夠看書的讀者,他們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已經有一些積累,這些積累可以幫助他們在作品中“各取所需”。
任何一個讀者的腦筋都不是一張白紙,讓人在它上面随意寫字。
不管我們怎樣缺乏紙張,書店裡今天仍然有很多文學作品出售,圖書館裡出借的小說更多,一個人讀了幾十、幾百本書,他究竟聽哪一個作者的話?他總得判斷嘛。
那就是說他的理智在起作用。
每個人都有理智,我這樣說,大概不會錯吧。
我從十一二歲起就看小說,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文學作品的讀者,雖然我同時又是作家。
那麼照有些人的說法,我的腦子裡一定擺開了戰場,打得我永無甯日,我一字一句地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可是我還是我,并沒有變成赫爾岑。
同樣我從四十年代起就翻譯屠格涅夫的小說,譯來譯去,到一九七四年才放手,是不是我就變成了屠格涅夫呢?沒有,沒有!但是我不能說我不曾受到他們的影響。
這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的,即使這就是“潛移默化”,但别人的影響,書本的影響,也還是像食物一樣要經過我咀嚼以後消化了才會被接受。
不用怕文學作品橫沖直闖,它們總得經過三道關口:社會教育、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
隻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随便讀到一部作品就全盤接受,因為他頭腦空空,裝得下許多東西。
但這種人是少有的。
那麼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一部作品身上,未免有點不公平吧。
前些時候有人不滿意《傷痕》一類的小說,稱之為“傷痕文學”,說是這類揭自己瘡疤的作品讓人看見我們自己的缺點,損害了國家的名譽。
楊振甯教授也曾同我談過這個問題。
那天他來訪問,我講起我在第二十三篇《随想》中闡明的那種想法:“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把祖國建設成人間樂園。
”他說,他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海外華人都熱愛祖國。
他又說他們從傷痕文學中看到祖國的缺點,有點擔心。
他的意思很明顯,有病就得醫治,治好了便是恢複健康。
我說未治好的傷痕比所謂傷痕文學更厲害,更可怕,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不能諱疾忌醫。
但直到現在還有人認為隻要掩住傷痕不講,傷痕便可不醫自愈,因此不怪自己生瘡,卻怪别人亂說亂講。
在他們對着一部作品準備拉弦發箭的時候,忽然把文學的作用提得很高。
然而一位寫了二十多年小說、接着又編寫《中國服裝史》二十年的老作家到今天還是老兩口共用一張小書桌,連一間工作室也沒有,在這裡文學的作用又大大地降低了。
為什麼呢?在精通文學的人看來,可能非常簡單,從來就是這樣。
但在不懂文學的我卻越想越糊塗了。
對我來說,文學的路就是探索的路。
我還要探索下去。
五十幾年的探索告訴我: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也用不着因為沒有給讀者指出一條明确的路感到遺憾了。
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