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裡,那些年輕人的痛苦、困難、希望、理想……許多親切、坦率、誠懇、熱情的語言像一盞長明燈燃在我的寫字桌上。
我感到安慰,感到驕傲,我不停地寫下去。
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中我交了多少年輕的朋友,我分享了多少年輕人的秘密。
有人懷着好意問我:你是不是有一把鑰匙,不然你怎麼能打開年輕人的心靈之門?我哪裡有什麼秘訣!我說過我把心交給讀者,可是我忘記說讀者們也把心給了我。
我的生命中也有過火花四射的時候,我的心和年輕的心緊緊貼在一起,人們把不肯告訴父母的話,不肯告訴兄弟姐妹的話,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寫在紙上送到我的身邊。
我常說作家靠讀者們養活,不僅因為讀者買了我寫的書,更重要的是他們送來精神的養料。
我寫得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和讀者聯系最密切的時候。
他們并不認為我是一位有頭銜的作家,卻隻把我當做一個普通的人,一個忠實的朋友。
但是後來我跟讀者漸漸地疏遠了。
我缺少時間,也缺少精力,堆在我身上的頭銜越多,我花在寫作上的時間越少,我終于成了不需要作品的作家。
我為自己不熟悉的各種雜事耗費了生命,卻隻能在十封讀者來信中揀出一兩封閱讀、回答。
我常常因為辜負了讀者的盛意感到内疚。
但即使是這樣,十年浩劫中讀者的信件也給我帶來不少的麻煩。
“造反派”的作家應當眼睛朝着“首長”,怎麼能容許人向讀者吸取養料?據說“四人幫”的上海“書記”徐景賢曾經叫嚷:“現在還有人給巴金寫信,可見批判不力,沒有把他批臭。
”其實從一九六七年第四季度開始我就讓各方面揪出去“遊鬥”了三四年。
整整幾年中間我沒有收到過一封信。
可能有人寫了信來,給“領導”扣下了,因為“牛鬼蛇神”不能享受人的權利。
沒有想到烏雲消散以後,打翻在地的人也居然站了起來,對着面前成堆的信件我感到束手無策。
十年浩劫在我的心靈上留下無法治愈的創傷,豪言壯語也不能補償給奪走了的健康。
對熱情關懷和殷切期望的讀者,我能夠寫什麼樣的答語呢?在寫字也感到吃力的時候,我常常把需要答複的來信放在一邊,過了幾天卻不知道在哪兒去尋找它們,隻好望着滿屋子的書刊和信件發愁。
有些信件需要轉到别處,可是我轉來轉去毫無結果,有時甚至又回到自己的手邊。
還有人錯把作為裝飾的頭銜當成發光的鑰匙,要求我為他們打開一些方便之門。
我隻好用沉默回答。
但是我也為沉默感到痛苦。
一方面我沒有忘記我欠了讀者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另一方面我腦子裡一直保留着這樣一個自己的形象:一個多病的老人移動艱難的腳步走向遺忘。
讓讀者忘記我,這是我的心願。
但是我永遠忘不了讀者。
這不是矛盾嗎?既然願意被人忘記,為什麼還不肯放下自己的筆?
我說過我這一生充滿了矛盾。
遠離了讀者,我感到源泉枯竭。
頭銜再多,也無法使油幹的燈點得通亮。
但是隻要一息尚存,我那一星微火就不會熄滅。
究竟是什麼火呢?就是對祖國、對人民的愛,這也就是我同讀者的惟一的聯系。
今天我同讀者之間仍然有共同的東西,因此我還能活下去,還能寫下去。
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