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爆發,文藝刊物停刊,《文學》、《中流》、《譯文》、《文叢》等四份雜志聯合創辦《呐喊》周報,我們在黎烈文家商談,公推茅盾同志擔任這份小刊物的編輯。
刊物出了兩期被租界巡捕房查禁,改名《烽火》繼續出下去,我們按時把稿子送到茅盾同志家裡。
不久他離開上海,由我接替他的工作。
我才發現他看過采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紅筆批改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讓一個筆畫難辨的字留下來。
我過去也出過刊物,編過叢書,從未這樣仔細批稿,看到他移交的稿件,我隻有欽佩,我才懂得做編輯并不是容易的事。
第二年春天他在香港編輯《文藝陣地》,刊物在廣州印刷,他每期都要來廣州看校樣。
他住在愛群旅社,我當時住在廣州,到旅社去看他,每次都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專心改正錯字。
我自己有過長期校對的經驗,可是我校過的書刊中,仍然保留了不少的錯字。
記得我在四十年代後期編了一種叢書,收的有一本蕭乾的作品(大概是《創作四試》吧)。
書印出後報紙上刊載評論贊揚它,最後卻來一句:“書是好書,可惜錯字太多。
”我每想起自己的粗心草率,内疚之後,眼前就現出茅盾同志在廣州愛群旅社看校樣的情景和他用紅筆批改過的稿件。
他做任何工作都是那樣認真負責,一絲不苟,連最後寫《回憶錄》時也是這樣。
我尊他為老師,可是我跟他的距離還差得很遠。
看來我永遠趕不上他了。
但是即使留給我的隻有一年、兩年的時間,我也要以他為學習的榜樣。
人到暮年,對生死的看法不像過去那樣明白、敏銳。
同親友分别,也不像壯年人那樣痛苦,因為心想:我就要跟上來了。
但是得到茅盾同志的噩耗我十分悲痛,眼淚流在肚裡,隻有我自己知道。
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啊,現在到了盡頭了。
他是我們那一代作家的代表和榜樣,他為祖國和人民留下了不少寶貴财富,他不應該有遺憾。
但是我呢?我多麼想拉住他,讓他活下去,寫完他所想寫的一切啊!
去年三月,訪問日本的前夕,我到茅盾同志的寓所去看他,在後院那間寬闊、整潔的書房裡和他談了将近一個小時,我和羅荪同志同去,但談得最多的還是茅盾同志,他談他的過去,談他最近一次在睡房裡摔了一跤後的幻景,他談得十分生動。
我們不願意離開他,卻又不能不讓他休息。
我們告辭後,他的兒媳婦攙他回到寝室。
走出後院,我帶走了一個孤寂老人的背影。
我想多寂寞啊!這兩年我腦子裡一直有一個孤寂老人的形象。
其實我并不理解他。
今天我讀了他的遺書,他捐獻大量稿費,作為獎勵長篇小說的基金;在病危的時候,他這樣寫道:“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的祝願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
”他的心裡裝着祖國的社會主義的文學事業,他為這個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
他怎麼會感到寂寞呢?
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