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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方令孺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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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幽靜的住處,門前淙淙的溪水,院子裡一株高大的銀杏,我們在窗下階前融洽地談了兩三個小時。

    另一天下午我們三個人又在靈隐寺前飛來峰下涼亭裡坐了一個下午。

    我們談得少,我拿着茶杯,感到時間慢慢地在身邊過去,我有一種無憂無慮的幸福感覺。

    但是同她分别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她還是想回上海,在這裡她感到寂寞。

    我和朋友從靈隐送她走回白樂橋,她對我們頻頻揮手,那麼善良的笑臉,多麼真誠,又多麼孤寂啊! 第二年年初我們五六個人從廣州到海南島參觀,坐一部旅行車在全島繞了一周,九姑也在裡面。

    接着她又和我全家在廣州過春節,看花市,她很興奮地寫詩詞歌頌當時的見聞。

    我還記得,我們在海口市招待所裡等待回湛江的飛機,已經等了兩天,大家感到不耐煩,晚飯後閑談中她談起了自己的身世,談了一個多鐘頭。

    想不到她的生活道路上有那樣多的荊棘,她既困難又堅決地沖出了舊家庭的樊籠,抛棄了富家少奶奶的豪華生活,追求知識,自食其力,要做到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做“一個真實的人”。

    那些堅持鬥争的日子!倘使得不到自由,她就會病死在家中。

    她沒有屈服,終于離開了那個富裕的家。

    她談得很樸素,就像在談很遠、很遠的事情,的确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她還不能沒有激動,她說不久前在一次學習會上她談了自己的過去,會後一位同事告訴她,以前總以為她是一帆風順、養尊處優的舊知識分子,現在才知道她也經曆過艱巨的鬥争,對她有了更多的理解了。

    我說的确是這樣,我從前也聽見人說,她孤獨、清高,愛穿一身黑衣服,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不然就孤單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她笑了。

    她那樣的人在舊社會怎麼不被人誤解呢?她哪裡是喜歡孤獨?她那顆熱烈的心多麼需要人間的溫暖。

     這以後她和我一家的往來更加密切了。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喜歡她。

    我們和她在黃山度過一段時間,又同在從化洗過溫泉。

    一年中間我們和她總要見面兩三次,書信的來往更是頻繁,她喜歡讀蕭珊的信,也寫了不少的信給她。

    一九六六年年初她來上海,同上海的親友們一起歡度了她的七十大慶。

    這一次我們和她無憂無慮地相聚了幾天。

    我還興奮地說十年後要到西湖慶祝她的八十生日。

    其實說無憂無慮,也得打個折扣,因為上海的作家已經開始學習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

    我每個星期六下午要去文藝會堂參加學習會,有一回姚文元眉飛色舞地鼓勵大家“暢所欲言”,看見他口沫四濺,手舞足蹈,我覺得我的上空烏雲正在聚攏,一陣暴雨就要傾注下來。

    九姑雖然在上海待得不久,可是她主動地要求參加我們的學習會。

    我笑着誇她“學習積極”。

    她說她來“取經”,回去也可能要搞同樣的學習,我才看出來她也有點緊張。

    這年清明前後我和蕭珊并沒有去西湖看望九姑,她已經和幾個同事匆匆趕去北京開會。

    形勢越來越緊,連蕭珊也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到銅廠去了。

     九姑從北京回來,仍然經過上海,我記得她在招待所住了三幾天,我還聽見她誇獎蕭珊參加工作隊有了很大的進步。

    她不曾談起在北京開會的情況。

    但是連郭老也公開表示他的著作應當全部燒毀,他本人願意到生活裡去滾一身泥巴。

    因此一位寫詩的朋友也誠懇地勸我表态,我接着就在學習會上承認我寫的全是毒草。

    這樣完全否定了自己,我并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輕松,心想總可以混過一些時候了。

    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仿佛把人的腦子磨煉得非常敏感,其實它反倒給磨得十分遲鈍。

    那幾個月我的精神狀态和思想感情就是這樣。

    我好像十分害怕,又仿佛毫不在乎。

    我到北站送九姑上車,朝着緩緩移動的車廂内的長姐似的和善面顔不住地搖手,我沒有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沒有雨具,怎麼擋得住可能落下的傾盆大雨!“我們”不單是指我,不單是指九姑,還有許多同命運的人。

     大約過了兩個多月,我意外地到了杭州。

    我去參加前面提到過的亞非作家“湖上大聯歡”。

    我從北京到武漢再轉到杭州,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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