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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話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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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有些人總喜歡相信壓力,甚至迷信壓力會産生真言,甚至不斷地用壓力去尋求真話。

    的确有這樣的人,而且為數不少。

    我在十年浩劫中遇到的所謂造反派,大部分都是這樣。

    他們的辦法可比滿清官僚高明多了。

    所以回顧我這一生,在這十年中我講假話最多。

    講假話是我自己的羞恥,即使是在說謊成為風氣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錯誤,但是逼着人講假話的造反派應該負的責任更大。

    我腦子裡至今深深印着幾張造反派的面孔,那個時期我看見它們就感到“生理上的厭惡”(我當時對我愛人蕭珊講過幾次),今天回想起來還要發惡心。

    我不明白在他們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封建官僚氣味?!他們裝模作樣,虛張聲勢,惟恐學得不像,其實他們早已青出于藍!封建官僚還隻是用壓力、用體刑求真言,而他們卻是用壓力、用體刑推廣假話。

    “造反派”用起刑來的确有所謂“造反精神”。

    不過我得講一句公道話,那十年中間并沒有人對我用過體刑,我不曾挨過一記耳光,或者讓人踢過一腳,隻是别人受刑受辱的事我看得太多,事後常常想起旁聽縣官審案的往事。

    但我早已不是六七歲小孩,而且每天給逼着講假話,不斷地受侮辱受折磨,哪裡還能從容思索,“憶苦思甜”?! 在那樣的日子裡我早已把真話丢到腦後,我想的隻是自己要活下去,更要讓家裡的人活下去,于是下了決心,厚起臉皮大講假話。

    有時我狠狠地在心裡說:你們吞下去吧,你們要多少假話我就給你們多少。

    有時我受到了良心的責備,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恥。

    有時我又因為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慘劇而原諒自己。

    結果蕭珊還是受盡迫害忍辱死去。

    想委曲求全的人不會得到什麼報酬,自己種的苦果隻好留給自己吃。

    我不能欺騙我的下一代。

    我一邊生活一邊思考,逐漸看清了自己走的道路,也逐漸認清了“造反派”的真實面目。

    去奉賢文化系統五·七幹校勞動的前夕,我在走廊上舊書堆中找到一本居·堪皮(G.Campi)的彙注本《神曲》的《地獄篇》,好像發現了一件寶貝。

    書太厚了,我用一個薄薄的小練習本抄寫了第一曲帶在身邊。

    在地裡勞動的時候,在會場受批鬥的時候,我默誦但丁的詩句,我以為自己是在地獄裡受考驗。

    但丁的詩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讀讀《地獄篇》,想想“造反派”,我覺得日子好過多了。

     我一本一本地抄下去,還不曾抄完第九曲就離開了幹校,因為蕭珊在家中病危。

    …… “四人幫”終于下台了。

    他們垮得這樣快,我沒有想到。

    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沙上建築的樓台不會牢固,建築在謊言上面的權勢也不會長久。

    愛聽假話和愛說假話的人都受到了懲罰,我也沒有逃掉。

     四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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