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來訪,閑談中我說明自己的主張:“鼓舞人前進的是希望,而不是失望。
”客人就說:“那麼我們是不是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深深埋葬,多談談美滿的未來?!”
于是我們暢談美滿的未來,談了一個晚上。
客人告辭,我回到寝室,一進門便看見壁爐架上蕭珊的照片,她的骨灰盒在床前五鬥櫃上面。
它們告訴我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蕭珊逝世整整十年了。
說真話,我想到她的時候并不多,但要我忘記我在《懷念蕭珊》中講過的那些事,恐怕也難辦到。
有人以為做一兩次報告,做一點思想工作,就可以使人忘記一些事情,我不大相信。
我記得南宋詩人陸遊的幾首詩,《钗頭鳳》的故事知道的人很多,詩人在四十年以後“猶吊遺蹤一泫然”,而且想起了四十三年前的往事,還要“斷腸”。
那麼我偶爾懷念亡妻寫短文說斷腸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不是在散布失望的情緒,我的文章不是“傷痕文學”。
也沒有人說陸遊的詩是“傷痕文學”。
陸遊不但有傷痕,而且他的傷痕一直在流血,他有一些好詩就是用這血寫成的。
七百多年以後,我在法國一位學哲學的中國同學那裡讀了這些詩①,過了五十幾年還沒有忘記,不用翻書就可以默寫出來。
我默念這些詩,詩人的痛苦和悲傷打動我的心,我難過,我同情,我思索,但是我從未感到絕望或者失望。
人們的幸福生活給破壞了,就應當保衛它。
看見人們受苦,就會感到助人為樂。
生活的安排不合理,就要改變它。
看夠了人間的苦難,我更加熱愛生活,熱愛光明。
從傷痕裡滴下來的血一直是給我點燃希望的火種。
通過我長期的生活經驗和創作實踐,我認為即使不寫滿園春色的美景,也能鼓舞人心;反過來說,縱然成天大做一切都好的美夢,也産生不了良好的效果。
據我看,最好是講真話。
有病治病;無病就不要吃藥。
要談未來,當然可以。
談美滿的未來,也可以。
把未來設想得十分美滿,誰也幹涉不了,因為每個人都有未來,而且都可以為自己的未來作各種的努力。
未來就像一件有可塑性的東西,可以由自己努力把它塑成不同的形狀。
當然這也不那麼容易。
不過努力總會産生效果,好的方面的努力就有可能産生好的效果。
産生希望的是努力,是向上、向前的努力,而不是豪言壯語。
客人不同意我這種“說法”。
他說:“多講些豪言壯語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鼓舞士氣嘛。
”
我聽過數不清的豪言壯語,我看過數不清的萬紫千紅的圖畫。
初聽初看時我感到精神振奮,可是多了,久了,我也就無動于衷了。
我看,别人也是如此。
誰也不希罕不兌現的支票。
我不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