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自己的選集,翻看了大部分的舊作,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從一九五○到一九六六年十六年中間,我也寫了那麼多的豪言壯語,我也繪了那麼多的美麗圖畫,可是它們卻迎來十年的浩劫,弄得我遍體鱗傷。
我更加驚奇的是大家都在豪言壯語和萬紫千紅中生活過來,怎麼那麼多的人一夜之間就由人變為獸,抓住自己的同胞“食肉寝皮”。
我不明白,但是我想把問題弄清楚。
最近遇見幾位朋友,談起來他們都顯得驚惶不安,承認“心有餘悸”。
不能怪他們,給蛇咬傷的人看見繩子會心驚肉跳。
難道我就沒有恐懼?我在《随想錄》中不斷地提出問題,發表意見,正因為我有恐懼。
不用說大家都不願意看見十年的悲劇再次上演,但是不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不把它的來路堵死,單靠念念咒語,簽發支票,誰也保證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再發生。
難道對于我們的未來中可能存在的這個陰影就可以撒手不管?我既然害怕見到第二次的獸性大發作,那麼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恐懼埋葬在心底?為什麼不敢把心裡話老實地講出來?
埋葬!忘記!有一個短時期我的确想忘記十年的悲劇,但是偏偏忘記不了,即使求神念咒,也不管用。
于是我又念起陸遊的詩。
像陸遊那樣朝夕盼望“王師北定中原”的愛國大詩人,對于奉母命離婚的“凡人小事”一輩子也不曾忘記,那麼對于長達十年使幾億人受害的大災難,誰又能夠輕易忘記呢?
不忘記浩劫,不是為了折磨别人,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我們的下一代。
保護下一代,人人有責任。
保護自己呢,我經不起更大的折騰了。
過去我常想保護自己,卻不理解“保護”的意義。
保護自己并非所謂明哲保身,見風轉舵。
保護自己應當是嚴格要求自己,面對現實,認真思考。
不要把真話隐藏起來,随風向變來變去,變得連自己的面目也認不清楚,我這個慘痛的教訓是夠大的了。
十年的災難,給我留下一身的傷痕。
不管我如何衰老,這創傷至今還像一根鞭子鞭策我帶着分明的愛憎奔赴未來。
縱然是年近八旬的老人,我也還有未來,而且我還有雄心壯志塑造自己的未來。
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年代早已過去,人們要聽的是真話。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想說真話?是不是敢說真話?無論如何,我不能躲避讀者們的炯炯目光。
四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二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當時(1927--1928)我和哲學家住在沙多--吉裡城,拉·封登中學食堂樓上兩間鄰接的屋子裡,他每晚朗讀陸遊的詩。
我聽見他的“吟誦”,遇到自己喜歡的詩,就記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