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瑞士作家馬德蘭·桑契女士最近訪問上海,留下一封信,要我回答她的問題。
她這樣寫道:
我一九七五年來過中國。
當時我要求會見作家、訪問出版社,不成。
我要求給我文學作品閱讀,我卻為人們所提供的作品形式的貧乏而感到吃驚……其中叙述了革命,但并沒有文學,或者至少沒有我們西方人所謂的“文學”。
現在,在這方面是不是有了一些根本的變化?形式在中國是不是也變得重要起來了?您是怎樣看待這個變化的?您說過:“要相信未來。
未來将是美好的。
”您怎樣看這未來呢?中國目前出現的西方化的傾向太顯著,我們已經看到了它的一些苗頭,您以為它是不是可以克服的呢?
二
一九五六年鳴放期間我寫過文章,勸人運用獨立思考。
不久反右運動開始,我又否定了自己。
後來吹起了一陣暖風,我的思想稍微活動起來,于是“文革”發生,我被打翻在地,還有一隻腳踏在我的身上,叫人動彈不得。
“四人幫”垮台以後,我又站了起來,而且能順着自己的思路想問題了。
對每件事我都有個人的看法,對有的問題我考慮得多一些,有的考慮得少一些,不過總是在用自己的思想考慮。
我常常想,最好等考慮成熟了再開口講話,但實際上我常常被逼着發表不成熟的意見。
我想既然給逼上梁山,那就說吧,橫豎是說自己的話,說錯了就認錯,受到責難,也不算“冤枉”。
桑契女士的信在我的書桌上亂紙堆中睡了十多天,終于給找了出來。
無法避開她的問題,我寫了下面的回信。
三
“我生病,行動不便,沒有能接待您,請原諒。
您要我‘用書面回答’您的問題,我寫字困難,隻能簡單地寫一點;而且,當然,隻講我個人的看法。
作為一個中國作家講話時,我也并不代表别人。
“一九七五年在‘四人幫’專政下,我還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分子’,一個‘新社會’的‘賤民’,我早已被趕出了文藝界,您當然不會見到我。
您也不會見到别的寫過文學作品的作家,因為他們全給趕到‘五·七’幹校或者别的地方勞動去了。
‘四人幫’用極左的‘革命’理論、群衆鬥争和殘酷刑罰推行了種種歪理:知識罪惡,文化反動,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加速建設‘共産主義社會’。
他們害怕反映真實生活的文藝,他們迫害講真話的作家。
他們開辦‘工廠’,用自己發明的‘三突出’、‘三結合’等等‘機器’制造大批‘文藝作品’,他們得意地吹噓‘你出思想,他出生活,我出技巧’三結合的方法如何巧妙,可是他們制造的‘作品’都是他們用來進行政治陰謀的工具。
在那一段時期出現的‘作品’裡,既沒有生活,也沒有革命,更沒有文學。
有的隻是謊言。
不到十年,它們全給扔進了垃圾箱。
“現在的确有了像您所說的那種根本的變化。
‘四人幫’垮台了,他們的‘陰謀文藝’破産了。
作家們又站了起來,再一次拿起了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在五十年代被錯劃為‘右派’的作家們也給恢複了名譽,重新得到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