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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李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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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多月才趕回上海,可是他在兩天之前又病倒在床上了。

    我搭一張帆布床睡在他旁邊。

    據說他病不重,隻是體力差,需要休養。

     我相信這些話。

    何況我們住在朋友家,朋友是一位業餘醫生,可以解決一些問題。

    這一次我又太大意了。

    他起初不肯進醫院,我也就沒有堅持送他去,後來還是聽他說:“我覺得體力不行了”,“還是早點進醫院吧”,我才找一位朋友幫忙讓他住進了醫院。

    沒有想到留給他的就隻有七天的時間!事後我常常想:要是我回到上海第二天就送他進醫院,他的病是不是還有轉機,他是不是還可以多活若幹年?我後悔,我責備自己,已經來不及了。

     七天中間他似乎沒有痛苦,對探病的朋友們他總是說“蠻好”。

    但誰也看得出他的體力在逐漸衰竭。

    我和朋友們安排輪流守夜陪伴病人。

    我陪過他一個晚上,那是在他逝世前兩夜,我在他的床前校改小說《火》的校樣。

    他忽然張開眼睛歎口氣說:“沒有時間了,講不完了。

    ”我問他講什麼。

    他說:“我有很多話。

    ”又說:“你聽我說,我隻對你說。

    ”我知道他在講胡話,有點害怕,便安慰他,勸他好好睡覺,有話明天說。

    他又歎口氣說了一句:“來不及了。

    ”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看了我兩眼,于是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病床時,他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隻說了一個“好”字。

    這就是我們弟兄最後一次的見面。

    下一天我剛起床就得到從醫院來的電話,值夜班的朋友說:“三哥完了。

    ” 我趕到醫院,揭開面紗,看死者的面容。

    他是那麼黃瘦,兩頰深陷,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好像有什麼話,來不及說出來。

    我輕輕地喚一聲“三哥”,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卻覺得有許多根針在刺我的心。

    我為什麼不讓他把心裡話全講出來呢? 下午兩點他的遺體在上海殡儀館入殓。

    晚上我一個人睡在霞飛坊五十九号的三層樓上,仿佛他仍然睡在旁邊,拉着我要說盡心裡的話。

    他說談兩個星期就可以談完,我卻勸他好好休息不要講話。

    是我封了他的嘴,讓他把一切帶進了永恒。

    我抱怨自己怎麼想不到他像一支殘燭,燭油流盡燭光滅,我沒有安排一個機會同他講話,而他确實等待着這樣的機會。

    因此他沒有留下一個字的遺囑。

    隻是對朋友太太講過要把“金鑰匙”送給我。

    我知道“金鑰匙”是他在燕京大學畢業時因為成績優良而頒發給他的。

    他一生清貧,用他有限的收入養過“老家”,幫助過别人,這刻着他的名字的小小的“金鑰匙”是他惟一珍貴的紀念品,再沒有比它更可貴的了!它使我永遠忘不了他那些年勤苦、清貧的生活,它使我今天還接觸到那顆發熱、發光的善良的心。

     九天以後我們把他安葬在虹橋公墓,讓他的遺體在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裡得到安息。

    他生前曾在智仁勇女子中學兼課,五個女生在他墓前種了兩株柏樹。

     他翻譯的《懸崖》和别的書出版了,我們用稿費為他兩次修了墓,請錢君匋同志寫了碑文。

    墓上用大理石刻了一本攤開的書,書中有字:“别了,永遠别了。

    我的心在這裡找到了真正的家。

    ”它們是我從他的譯文中選出來的。

    我相信,他這個隻想别人、不想自己的四十二歲的窮教師在這裡總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息了。

    第二次修墓時,我們在墓前添置了一個石頭花瓶,每年清明和他的忌日我們一家人都要帶來鮮花插在瓶内。

    有時我們發現瓶中已經插滿鮮花,别人在我們之前來掃過墓,一連幾年都是這樣。

    有一次有人遠遠地看見一位年紀不大的婦女的背影,也不曾看清楚。

    後來花瓶給人偷走了。

    我打算第三次為他修墓,仍然用他自己的稿費,我總想把他的“真正的家”裝飾得更美好些。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久發生了“文化大革命”,我靠了邊,成了鬥争的對象。

    嚴寒的冬天在“牛棚”裡我聽人說虹橋公墓給砸毀了、石頭搬光,屍骨遍地。

    我一身冷汗,隻希望這是謠言,當時我連打聽消息的時間和權利都沒有。

     後來我終于離開了“牛棚”,我要去給三哥掃墓,才發現連虹橋公墓也不存在了。

    那麼我到哪裡去找他的“真正的家”?我到哪裡去找這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好教師的遺骨呢?得不到回答,我将不停地追問自己。

     八月十日寫完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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