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着木拐走,到第三個月我便改用手杖。
最初走到第二圈便感到吃力,後來走完三圈才想休息。
但以後,第三圈還不曾走完,又感到疲乏了。
作為鍛煉,我仍然每天寫一兩百字,我用三百字或二百四十字的稿紙。
摔傷前兩三年,我經常訴苦:“寫字越寫越小。
”第一次出院後經過一個時期的鍛煉,寫滿一張稿紙可以把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寫在格子裡面,現在幾乎可以做到字字入格、大小一緻。
可是一筆一畫地寫,動作十分遲緩。
有時寫封短信也要花費一個上午,而且相當吃力。
我又着急起來:難道進展就到此為止嗎?好像正是這樣。
我在前面說過“不悲觀”,說過“則安之”。
其實我偶爾也有悲觀和不安的時候。
在那些時候我就睡不好,心裡煩躁,在床上不斷翻身,第二天精神不好。
聽見來探望的友人說:“你已經恢複得很快了!”總覺得不好受。
當然我經過思想鬥争也一次一次地克服了悲觀和煩躁,不然我就難以支持到今天。
病中聽到朋友逝世的消息總有點“傷感”。
這次我住在北樓,去南樓不方便,又要經過有穿堂風的走廊,我走不了那一大段路。
不過偶爾有一兩位病友從南樓走過來看我,例如師陀和林放,談起來我才知道一點南樓的情況。
聽說金焰也在那邊。
我住在南樓的時候,金焰還沒有住院。
好些年不見他了,“文革”後期,有一次在電車上遇見他,他瘦得厲害。
我知道多年前,大概是六十年代初期吧,他患胃病開刀,切除胃以後,效果不好,一直沒有恢複健康。
他最近入院治療,可能擔心老年病人難熬過冬天的節氣。
沒有料到過了不多幾天一位探望的友人就給我帶來金焰去世的消息。
這并不是意外的事,但我仍然吃了一驚,馬上想到了“冬天的節氣”,也就是想到了自己。
已經遲了。
他死在南樓,我都不知道,不能和他的遺體告别,我托人在他的靈前獻了一個花圈。
我是金焰同志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觀衆。
五十年代中我們常在一起開會,見面時仿佛很熟,會後卻很少往來。
五十年代後期吳楚帆帶着粵語片《寒夜》來上海,由他陪同到我家做客,我們三個人談得融洽、愉快,還同去看了《寒夜》。
吳楚帆是回來領取《大衆電影》百花獎的,他的演技受到了普遍的贊賞。
過去金焰是國語片的電影皇帝,吳楚帆是粵語片的電影皇帝。
吳主演的片子越來越多。
金主演的片子越來越少。
這次我們見面以後,他曾到西北深入生活,據說要編導或主演一部反映大西北新貌的片子。
劇本沒有搞出來,他病倒了。
後來聽說他的胃動了手術後,長期不想吃東西。
一九六一年秋天我在黃山休養,他也到過那裡,身體不好,不能拍戲,他喜歡搞點業餘木工。
在“文革”之前我大約還見過他兩三面。
要是沒有人向我提起他,我和觀衆一樣早已把他忘得幹幹淨淨了。
為什麼他的死訊使我震驚?使我痛苦?
我一夜沒有睡好。
但是我想明白了:一個藝術家長期脫離自己的創作實踐,再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了。
我隻有在自己給疾病折磨了兩年以後,才理解這位不幸的亡友的心情。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二、二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