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我的背上抽打。
一個聲音壓倒了我的耳鳴:“你寫作,不是為了職位,不是為了榮譽……讀者需要的是你的藝術的良心。
”回顧過去了的八十年的歲月,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
我要責問自己:在那麼長的日子裡,你究竟做了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情?
三
我責備自己,我感覺到鞭子抽打我的背脊,我活到八十深感苦惱,并不是我灰心、喪氣,這正是因為我還有力量和勇氣。
參加典禮的那天,我從大禮堂回到大學賓館,收到一位香港大學學生的信,是托一位中文大學的同學轉來的。
這位署名“琴”的年輕讀者為我複印了一篇用英文寫的散文詩一樣的文章《你就永遠這樣年輕》。
我慚愧一向讀書不多,孤陋寡聞,說不出這文章是誰的作品。
裡面有兩三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就記在心裡,常常念着它們:
沒有人因為多活幾年幾歲而變老:人老隻是由于他抛棄了理想。
歲月使皮膚起皺,而失去熱情卻讓靈魂出現皺紋。
你像你的信仰那樣年輕,像你的疑慮那樣衰老;像你的自信那樣年輕,像你的恐懼那樣衰老;像你的希望那樣年輕,像你的絕望那樣衰老。
在你的心靈中央有一個無線電台。
隻要它從大地,從人們……收到美、希望、歡欣、勇敢、莊嚴和力量的信息,你就永遠這樣年輕。
我的譯文并不夠标準,它們隻是我的一點粗淺的理解。
琴女士認為拿這文章來“形容”我“最适合不過”,這是她的過獎。
我自己卻感覺到那一條稱為“衰老”的毒蟲不斷地在蠶蝕我的心,一直到今天,也将一直到最後。
飛去了的時光不會回來,青春的活力也不可能長在。
我在三四年前就說過我不會“煥發青春”。
但是我更不願意躺下來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我一直在掙紮,我從生活、從文學作品汲取養料,汲取力量。
人們習慣看作家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的靈魂就是文學作品所塑造出來的,當然我不是受一個人的影響,我讀過許多人寫的書,到了八十我還在追求,也還繼續不斷地受各種各樣的影響,例如上面提到的關于年輕、年老的文章,它使我想起許多事情,有些事我經常在想,有些我早已遺忘,但是現在又來到我的心頭。
我開始用“文章”裡的話衡量自己:我是不是完全抛棄了理想?我的靈魂有沒有出現皺紋?我必須承認:皺紋太多了!過了八十我還得從零開始。
我感謝那位年輕的香港讀者,不僅是為了她的鼓勵,也是為了她推薦給我的那篇文章。
我現在才懂得怎樣從大地、從人們收聽希望……的信息。
我在香港的時間那麼短,會見的人也不夠多,特别是年輕人。
但是同那些年輕人短短的交談,我覺得我正是在收聽希望、歡欣、勇敢……的信息。
這都是我所需要的養料。
而且我接觸到了一顆一顆真誠熱烈的心。
短短的十八天并不是白白地度過的。
我忘不了我那些年輕的“老師”(我應當稱他們為老師),他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想到他們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拿着鞭子在趕我前進。
說實話,太吃力了,因此我感到苦惱。
但是有這樣一根鞭子在督促我,我又感到幸福。
十一月十八日到二十九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二、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見散文《香港之夜》,收在《旅途随筆》(《全集》第十二卷)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