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我總是順着自己的思路想問題,也隻能順着自己的思路想問題,那些填進去的東西總不會在我的腦子裡起作用,因為我是人,不是鴨子。
今天的孩子當然也不是鴨子,即使我們有十分偉大、極其崇高的理想也不能當做“飼料”使用吧。
要是作為“飼料”,再偉大的東西也會走樣的。
何況用“飼料”填鴨隻是為了讓鴨子快快長肥給人吃掉。
我們給孩子受教育卻是為了讓他們做有用的人,為建設祖國長期盡力,這是“百年大計”,決不是單單把他們“養肥”就解決問題。
為孩子們着想,培養他們最好是“引導”、“啟發”,使他們信服,讓他們善于開動腦筋,學會自己思考問題。
真正懂得什麼是偉大,什麼是崇高,什麼是好,什麼是美,他們才有可能向偉大、崇高、好和美的方面追求。
聽話的孩子不一定就是好學生,肯動腦筋的孩子總比不動腦筋的好。
人總是不停地前進的,人類社會總是不斷地發展的。
不論是人,不論是社會,都不可能照一個模式世世代代不變地傳下去。
依賴父母的子女是沒有出息的。
下一代不會讓我們牽着鼻子走,他們一定會把我們抛在後面,因為我們常說:孩子是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希望。
是希望,是未來,就得跟“填鴨式教育”決裂。
未來決不會跟過去和現在一模一樣。
最近人們又在談論教育改革,這是好事。
改革教育,人人有份,它不隻是少數專家的事情。
大家都希望這一次能改出一點成績來。
我看,單單伸起頸項等待是沒有用的,有意見就講出來。
不能再走幾千年、幾百年、幾十年前的老路了。
多考慮,多議論,多征求意見,一切認真對待。
總之,千萬不要忘記認真二字。
二
我的前一篇關于端端的短文是一口氣寫下去的。
這一段《随想》則寫得很吃力,還删改了三次。
為什麼會這樣困難?我找出一個原因:我把自己同端端混在了一起,我寫端端,卻想到自己。
我的書櫥裡有二三十冊筆記本或者更多一些,都是“文革”期間給造反派抄走後來落實政策又退了回來的。
本子上記錄着“老師們”的“講課”,全是我的字迹。
在那段漫長的時間裡我經常像小學生那樣戰戰兢兢地應付沒完沒了的作業,背誦、死記“老師們”的教誨;我強迫自己順着别人的思路想事情,我把一連串的指示當做精飼料一股腦兒吞在肚裡。
是的,這全是為我準備、而我消化不了的精飼料。
為了讨好“老師”,争取分數,我發奮,我虔誠,埋頭苦學到夜深,隻換來連夜的噩夢:到處尋找失去的東西,卻一樣也找不回來。
應該說,有一個時候我也是“全家最忙的人”。
我也是一個“沒有開竅”的小學生,永遠記不牢“老師們”的教導和批評,花費了那麼多的學習時間,我得到的卻常常是迎頭的傾盆大雨。
頭發在灌輸和責罵中變成了銀絲,拿筆的手指顫抖得不由自己控制,寫作成為懲罰的苦刑,生活好似長期的掙紮。
“沒勁!沒勁!”甚至在夢裡我也常常哀求:“放學吧!”我真想做一個逃學的“小學生”。
說老實話,我同情端端,我也憐憫過去的自己。
三
關于端端我還得講幾句公道話。
固然在學習方面她有缺點,成績也屬于中等,但正如她自己所說“不能把人看死”,她還是一個“在發展中的”十一歲的小姑娘。
她也是要變的。
我妹妹批評我“偏愛”端端,我不否認,生活把我和這孩子拴在一起了。
我常常想起狄更斯的《老古玩店》。
我和端端都看過根據這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劇。
老外公和小外孫女的形象常常在我的眼前出現。
我摔傷後從醫院回家,生活不能自理,我和孩子的兩張床放在一個房間裡,每天清早她六點起身後就過來給我穿好襪子,輕輕地說聲“再見”,然後一個人走下樓去。
晚上她上樓睡覺,總是先給我鋪好床。
星期天我比她早起,就叫她過來給我穿好襪子,讓她再上床睡一會,我笑着說:“這是包給你的。
”她得意地回答:“我承包下來了。
”似乎她為這種沒有報酬的“承包”感到自豪。
她不會想到每天早晨那一聲“再見”讓我的心感到多麼暖和。
五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至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