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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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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總算闖過了八十的大關。

    人生八十并不是容易的事。

    未到八十的時候我常常想,過了八十總可以“從心所欲”吧。

    照我的解釋,“從心所欲”也不過是做一兩件自己想做的事,或者退一步說不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對一個老人來說,這樣的願望大概不會是過分的要求吧。

     可是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

    人不斷地找上門來,有熟人,也有陌生的讀者,他們為了接連出現的各種“紅白喜事”拉我去充當吹鼓手;他們要我給各式各樣的報紙、書刊題辭、題字,求我擔任這樣那樣的名譽職務。

    我曾經多次解釋:作家應當通過作品跟讀者見面,不能脫離創作對讀者指手畫腳。

    我又說自己沒有權利教訓讀者,也不敢命令别人照我的話辦事。

    我從小不練書法,長大又不用功,我寫字連自己也看不順眼,說是“鬼畫桃符”。

    要我題字,無非讓我當衆出醜,這是我不願意做的事。

    有些人卻偏偏逼着我做,我再三推辭,可是我的話不起作用。

    人家已經給我做了結論:我不過是一個隻有名字的空殼,除了拿名字騙人或者吓唬人外,再無别的用處。

    找上門來求這求那的客人認定:“這個空殼”行将入土,你不利用,就白白喪失最後的機會,所以總要揪住我不放。

    我呢,隻好向他們哀求:“還是讓我老老實實再寫兩篇文章吧。

    ”倘使隻是為了名字而活下去,那真沒有意思,我實在不想這樣地過日子。

    可是哀求、推辭、躲避有時也沒有用,我還是不得不讓步,這裡挂一個名,那裡應付一下。

    有人笑我“不甘寂寞”,他卻不知道我正因為太不寂寞感到苦惱。

    有人怪我“管事太多”,其實除了寫《随想錄》,我什麼事都沒有管,而且也不會管。

     當然我也不甘心任人擺布。

    我雖然又老又病,缺乏戰鬥意志,但還能獨立思考,為什麼不利用失敗的經驗保護自己?付了學費嘛,總要學到一點東西。

    過了八十,為什麼還要唯唯諾諾,讨好别人,看人臉色,委屈自己?既然不能“從心所欲”,不妨帶着微笑閉戶養神。

    這是我的“持久戰”。

    我就是這樣地争取到一點時間來寫《随想錄》的,我還想寫一點别的東西,有時候真是想得如饑似渴。

    究竟為着什麼?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閉一切都完了,我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有!那就是我的祖國,我的同胞,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他們。

     我活了這麼幾十年,并不是白吃幹飯,我寫了那麼一大堆書,不管好壞,究竟把我的見聞和感受寫出多少,自己也說不清。

    既然别人給我做了“結論”,為什麼我自己不也來一個總結?我大概再沒有機會參加批鬥會了,沒有人逼着我寫檢查,我自己也不會再寫它。

    本來一筆糊塗賬嘛,扔掉、忘掉,就算完事,這最痛快。

    可是想到将來會出現的評論、批判、研究、考察以及種種流言蜚語,我再也不能沉默。

    說實話,我前兩天還在做可怕的怪夢,幾張兇神惡煞的面孔最近常常在我眼前“徘徊”。

    我知道當時有一些人變成猛獸,後來又還原為“人”,而且以革命者的姿态出現。

    這可能是好事。

    但在我的怪夢裡那些還原為人的“人”在“不正之風”越刮越厲害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猛獸。

    我們當然不能相信夢境。

    不過回憶過去,把一些經驗寫下去,即使做了一個不像樣的總結,對後人也不會沒有用處。

    我牢牢記住這樣一句名言:“人啊,你們要警惕!” 我正是為了這個才活下去、寫下去的。

     二 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去年十月我在香港接受了中文大學授予的榮譽學位,典禮後幾天在當地一家日報上我讀到一篇“寫真話”的文章。

    作者對中文大學對我的“贊詞”有不同的意見,他引用我自己的話來批判我,挖苦我,證明我并不“堅強”,證明我沒有“道德勇氣”。

    這些話聽起來并不悅耳,特别是在長篇贊詞之後,它們好像當頭一盆雪水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一陣不舒服之後,我卻覺得一度發熱的頭腦清醒多了。

    這文章裡講的正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一些“文革”中的事情。

    本來我就這樣想:過去是抹煞不了的,未來卻可以由我們塑造。

    不堅強可以變為“堅強”,沒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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