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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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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也會找到“勇氣”。

    總之,事在人為。

    我欠了債并不想賴掉,有債就還,還清了債豈不很輕松!我提倡講真話,争取講真話,正是為了有錯就認、認了就改,也是為了有病就治、治了就好。

    不錯,世界上也有所謂“一貫正确”的人,他們生了瘡還說是身上開花,要人家講好話。

    我不會向他們學習。

    這些年我的慘痛的教訓實在太多了。

    在牛棚裡那些漫長的日子,總覺得有人把我的心放在油鍋裡反複熬煎。

    我想起小時候我父親去世家中設靈堂請和尚誦經的情景。

    我仿佛又看見大廳上十殿閻羅的挂圖。

    根據過去民間傳說,人死後要給帶去十座閻羅殿過堂、受審,甚至要走“奈何橋”、上刀山、下油鍋接受種種殘酷刑罰。

     亡靈還要在這些地方重複自己一生的經曆,不是為了“重溫舊夢”,而是經受一次嚴格的審查,弄清是非、結束恩怨,然後喝“迷魂湯”忘記一切,從“轉輪殿”出去,重新做人。

    我相信過這一套鬼話。

    不過,時間很短,閻羅圖是和尚從廟裡帶來的,它們給收起以後我也就忘記了。

    不知道因為什麼,過了五十年我又想起了它們。

    而且這一次和從前不同,我不得不把自己擺了進去,從我進“牛棚”開始,領導也好,“革命群衆”也好,我自己也好,整天都把“重新做人”挂在嘴上,他們把我變成了“牛”,把所有和我類似的人都變成了“牛”,現在需要他們來執行閻王的職務,執行牛頭馬面的職務了。

     十年浩劫中的頭幾年特别可怕,我真像一個遊魂給帶去見十殿閻王,過去的經曆一樁樁一件件全給揭發出來,讓我在油鍋裡接受審查、脫胎換骨。

    十幅閻羅殿過堂受審的圖畫陰風慘慘、鮮血淋淋,我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獸是魂,是在陰司還是在地獄。

    當時蕭珊尚在人世,每天我睜開眼睛聽見她的聲音,就喚她的名字,我說:“日子難過啊!”倘使要我講出自己的真實思想,那就是:沒有希望,沒有前途。

    我忍受不了閻羅殿長時期的折磨。

    我不曾走上絕路,隻是因為我不願意同蕭珊分别。

    除了我對蕭珊的那份感情外,我的一切都讓“個人崇拜”榨取光了,那些年中間我哪裡還有信心和理想?哪裡還有什麼“道德勇氣”?一紙“勒令”就使我甘心變牛,哪裡有這樣的“堅強戰士”?說謊沒有用,人無法改變自己的本來面目,我也一樣,我不想在自己臉上搽粉,也用不着給它抹黑。

    “罵自己不臉紅”,并非可恥的事,問題在于我是不是在講真話。

     然而那是非不分、人鬼難辨的十年終于過去了,在血和火的浩劫中我的每一根骨頭都給扔在滾滾油鍋裡煎了千百遍,我的确沒有“倒下去”,而且也不會倒下去了,這一點“信心”我倒是有的。

    我并不諱言我多次給“造反派”揪到台上表演過“坐噴氣式飛機”、低頭認罪的種種醜劇。

    還有一次我和一些老年作家跪在作協分會大廳裡地闆上接受進駐機關的所謂“狂妄分子”、“革命”學生的批判,朋友西彥的牙齒就在這個下午給打掉了兩顆。

    當時的情景還是那麼鮮明,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我并不曾臉紅,也不覺得可恥。

    我隻想:這奇恥大辱大概就是對我那些年的“個人崇拜”的一種懲罰或者一種酬勞吧。

    我給剝奪了做“人”的權利,這是自作自受,我無話可說。

    但是從此我就在想一個問題:不能讓這奇恥大辱再落到我的身上。

    今天我也還沒有忘記這個問題。

    究竟我有沒有“勇氣”,是不是“堅強”,要看我有沒有“不讓‘文革’的悲劇再發生”的決心。

    我決不會再跪在地闆上接受批判了。

    我想把那篇所謂《寫真話》的文章當做鏡子照照自己,可是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作者把在“文革”中受盡屈辱、迫害的人,和在“個人迷信”大騙局中受騙的人作為攻擊和批判的對象,像隔岸觀火似的對自己國家、民族的大悲劇毫不關心,他即使沒有進過“牛棚”、沒有坐過“噴氣式”,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他的文章不過是向下一代人勾畫出自己的嘴臉罷了。

     七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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