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審問結束,一個造反派頭頭把我們叫到草地上去訓話。
我們受了侮辱以後,又挨罵,卻沒有人敢哼一聲。
我和一位同‘棚’的朋友走出機關,同路回家,我對他說了一句:‘你要保重啊。
’他痛苦地回答我:‘你說,我怎麼保重!?’這天他生病在家,開會時特地把他找了來,他還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開會。
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是周文王治下的樵子武吉了。
我也不完全相信‘畫地為牢’式的‘勒令’了,可是我仍然害怕它,我不得不聽話。
我也明白自己已經完全解除了武裝,現在隻好任人擺布了。
我有滿腦子的‘想不通!’我想起了我惟一的法寶:通過受苦淨化心靈,但一味忍受下去,真的能淨化心靈嗎?無論如何,我們要活下去——”
朋友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是不是想說‘堅持就是勝利?’我們大家都這樣說過,隻有堅持下來的人才見到了今天。
可是那些孩子,那些年輕人,他們經了風雨,見了世面,升上來又給打下去。
我想起一件事,六七年我的兒子到安徽插隊落戶,我去車站送他,車上擠滿了年輕人,火車開動的時候,孩子們一片哭聲。
為什麼不讓他們好好地上學念書呢?我想都不敢想。
那個晚上下着大雪,我出站擠不上車,走了一段路,回家晚了。
老婆替我擔心,又替孩子擔心,含着眼淚向我問這問那。
我說,孩子很高興,他和同學們高唱革命歌曲離開上海。
她不相信,想着孩子,她一夜沒有睡。
當時哪一家不是這樣?對我自己我無話可說,可是對我們孩子這一代,想想我不能不心疼!”
我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高興,你我的孩子都不曾落進流氓的手裡,好險啊!不然我們怎麼辦?回想起來我真害怕。
”
他說:“你放心,你我的孩子還沒有做衙内的資格。
那些衙内是‘受害者’,他們又害了别人,他們自己有責任,别人也有責任。
不過我擔心的倒是另一件事。
那個時候我們開口閉口都是‘緊跟’,幸好隻是口說而已,我們并沒有‘緊跟’的機會,否則你我将作為‘四人幫’的爪牙遺臭萬年了。
想到這個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
二十年過去了。
現在天天開紀念會,這也紀念,那也紀念,是不是也要開一個會紀念‘文革’二十周年或者慶祝‘四人幫’垮台十周年。
為了不再做‘牛’,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站起來,挺起胸膛做一個人!”
“不容易啊!”我搖搖頭說。
“有人說:‘我們應當忘記過去,’有人把一切都推給‘文革’,有人想一筆勾銷‘文革’,還有人想再搞一次‘文革’;有人讓‘文革’弄得家破人亡,滿身創傷,有人從‘文革’得到好處,至今還在重溫舊夢,希望再有機會施展魔法,讓人變‘牛’。
所以聽見唱‘樣闆戲’有人連連鼓掌,有人卻渾身戰栗。
拿我們來說,二十年之後痛定思痛,總得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嚴肅地對待自己,想想究竟我們自己犯了些什麼錯誤。
大家都應當來一個總結。
最好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文革博物館’。
”我終于把在心裡藏了十年的話說出來了。
他說:“我讀過你寫的那篇《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故事》,我受到很大的震動,我好像親身參觀了那個納粹殺人工廠一樣。
我也是這樣想,應該把那一切醜惡的、陰暗的、殘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東西集中起來,展覽出來,毫不掩飾,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記住。
不能允許再發生那樣的事。
不讓人再把我們當牛,首先我們要相信自己不是牛,是人,是一個能夠用自己腦子思考的人!”
“對,對。
”我連聲表示同意。
“那些魔法都是從文字遊戲開始的。
我們好好地想一想、看一看,那些變化,那些過程,那些謊言,那些騙局,那些血淋淋的慘劇,那些傷心斷腸的悲劇,那些勾心鬥角的醜劇,那些殘酷無情的鬥争……為了那一切的文字遊戲!……為了那可怕的十年,我們也應該對中華民族子孫後代有一個交代。
”
“所以要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紀念館,你這個意見我完全贊成。
要大家牢記那十年中間自己的和别人的一言一行,并不是不讓人忘記過去的恩仇。
這隻是提醒我們要記住自己的責任,對那個給幾代人帶來大災難的‘文革’應該負的責任,無論是受害者,或者是害人者,無論是上一輩或者是下一輩,不管有沒有為‘文革’舉過手點過頭,無論是造反派,走資派,或者逍遙派,無論是龍是鳳或者是牛馬,讓大家都到這裡來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為‘文革’做過什麼或者為反對‘文革’做過什麼。
不這樣,我們怎麼償還對子孫後代欠下的那一筆債,那筆非還不可的債啊!”他的聲音嘶啞了。
我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四月一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三至十五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畫地為牢、豎木為吏”和樵子武吉的故事,見《封神演義》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