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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葉非英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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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的學校在文廟,我上次在泉州不曾去過平民中學,當時非英也隻是一個兼課教員,現在他作了這個學校的主持人。

    我看見他那微駝的背,他那凹進去的兩邊臉頰,他那一頭亂發,還有他那一身肮髒的灰布學生服。

    他瘦多了,老多了!學校辦得有生氣,這成績是他的健康換來的。

    拿我的生活同他相比較,我不能不佩服他。

     在他的房裡搭一張帆布床,我同他住在一起,我們卻少有時間交談,白天他很忙,晚上雖然蚊子多,他卻睡得很好。

    他太疲勞,倒在床上就打呼噜。

    其實我不是來采訪,不需要記錄什麼,我隻是在旁邊看他如何生活,如何工作。

    對他的所作所為,我隻找到一個解釋:都是為了學校和學生。

    有時我從别的朋友那裡知道一些他的事情,但總是苦行一類,講話人一方面稱贊他,另一方面又帶了點批評的口氣,我們都擔心過度的工作會弄壞他的身體。

    他患痔瘡,又不認真治療,聽說他每次大便後總要躺一兩個小時才能夠工作。

    我提醒他注意身體,我勸他放下工作休息一兩個月,他隻是笑笑,說是時間不多了,說是學生們需要他。

     我不能做任何事情減輕他的工作負擔。

    我又不願意照他那種方式生活,這一次我在泉州住了十天光景。

    經過十天的接觸,我們成了談話毫無顧慮的朋友,但還不能說是互相了解。

    對他的苦行我表示充分的敬意。

    他希望我帶點書給學校,我捐了兩箱書給他們送去。

    為學校我就隻做過這件小事。

    當時我有不少的朋友,又有許多雜事,常常辦了這一件,就忘了那一件,人不在泉州,心上學校的影子就漸漸淡了。

     又過了一年,我第三次去泉州,是和西江鄉村師範的陳洪有同去的。

    這次我也隻停留了一個多星期,不過同非英談話的時間多一些。

    學校又有了發展,但他的健康更差了。

    我勸他治病,先治好痔瘡再說。

    他卻認為工作更重要,應當多做工作。

    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主張,不過他那種“殉道者”的精神使我相當感動,因為我自己缺乏這精神,而且我常常責備自己是“說空話的人”。

    我總是這樣想:從事文化建設的工作,要有水滴石穿數十年如一日的決心,單靠“拚搏”是不夠的。

     洪有陪我在廣東鄉村旅行了一個多月,然後我和中山大學教授朱洗夫婦同船回上海。

    經過廈門船停在海中,兩個朋友從泉州趕來同我見面,我們坐劃子到鼓浪嶼登上日光岩,眺望美麗的海,暢談南國的夢。

    分别的時候我還把未用完的旅費拿出來托他們轉交給非英,請他一定治病。

    我說:“這是一個關心他的朋友對他的一點敬意。

    ”回到上海不久,我得到他的信,他把錢用來幫助了一個貧苦的學生。

    第二年聽說他帶了二十幾個學生到北方徒步旅行。

    這不是在摧殘自己嗎?後來我回國,他也從北方旅行回來,經過上海,在閑談中,他流露出他感到疲乏、身體有點支持不住的意思。

    我勸他留在上海治病,他還是同學生們一起走了。

    我不能說服他,他總是表示要盡可能多做事情。

    他常說:“時間不多。

    ”我們的分歧似乎就是我多說空話,他多幹實事。

    而且我越來越不贊成吃苦拚命的做法。

    我佩服他,但是我不想學習他,我因為自己講空話感到苦惱,可是我缺少愚公移山的精神。

     一九四七年他來上海,在我家裡住過一兩夜,我們談得不少,可是還是保留着一些分歧。

    他回泉州後給我來過一封信,記得信裡有這樣的話:“我并沒有大希求,我一向是小事業主義者,我隻想我們應設法努力多做點好事。

    ”除了教書辦學校,他還想辦小刊物,印書…… 四 全國解放後我忙着“改造思想”,跟許多朋友斷了聯系,仿佛聽說非英、洪有都在廣州教書,而且都參加了民主同盟,我一九五五年去印度開會,經過廣州去香港,也不曾打聽他們的消息,我應該承認,生活的經驗使我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一九六二年我和蕭珊在廣州過春節,洪有到賓館來找我們,他講起五十年代發生的事情,我才知道非英已經死亡。

    他死在勞役中,而且不曾摘掉右派帽子。

     怎麼辦呢?我歎了一口氣,這個熱愛教育事業、喜歡接近學生的數學教員沒有家,沒有孩子,關于他的不幸的遭遇,關于他的最後的結論,沒有人出來過問,也沒有人講得出具體的情況,洪有知道的就隻有那麼一點點。

     一九六二年上半年,我四周一片陽光,到處聽見“發揚民主,加強團結”的歌聲,我心情舒暢地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作了《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的發言。

    當時我洋洋得意,以為自己講出了心裡話,沒有想到過了不多久上面又大抓階級鬥争,從此我背上一個沉重的精神包袱,一直到“文革”。

    我和洪有在廣州見面正是在充滿希望的最好時候,可是我們沒有想到為亡友做一件事情,當時也不可能為沒有摘帽的右派分子做任何事情,以後大抓階級鬥争,大樹個人迷信,終于在我們國家開始了有中國特色的黑暗時代,我看見了用中國人民的鮮血繪成的無比殘酷的地獄。

     五 辯證法并沒有欺騙我們,黑暗到了盡頭,光明就在前面。

    “四人幫”爬到權力的峰頂,便滾了下來。

    他們把别人關進監牢,最後他們也讓别人關進牢去。

    我們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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