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還舉着一蓋馬燈,戴眼鏡的一向很有自信力的李治,手裡拿着一把鑷子,正彎着腰聚精會神地往外夾取彈片。
他發現是毛澤東、董必武和傅連暲走了進來,慢慢地直起身,聳了聳肩,苦笑着說:
“很難搞哇!什麼也沒有,麻藥也沒有,這樣重的傷真受罪呀!”
毛澤東彎下腰,仔細端詳賀子珍,見她仍然處于昏迷狀态,眼睛緊緊閉着。
臉色慘白得象一張白紙。
臉上的血雖已洗淨,又有一股血從她的秀發中滲了出來。
一身灰軍衣血迹斑斑,被彈片撕裂了數處。
毛澤東摸了摸她的手腕,覺得脈息十分微弱。
盡管他以強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人們還是發現,這位在千軍萬馬中從容鎮定的統帥,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按道理應當先把頭上這塊彈皮取出來,”李治用鑷子指了指犯愁地說,“可是太深了,不好辦哪!”
李治說過,還特意看了看傅連暲。
傅連暲點點頭,鄭重說道:
“先處理好取的也行。
一次取不完,下次再取也行。
總是要保持病人穩定。
”
李治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解開賀子珍胸前的扣子,那裡正嵌着一塊較大的彈片。
他用鑷子夾着棉花球擦了又擦,最後夾着彈片一狠心猛地夾了出來。
隻見賀子珍眉頭一聳,猛地哎喲了一聲。
“子珍!子珍!”毛澤東拉着她的手叫着,賀子珍沒有回應。
剛才她的叫聲不過是過度疼痛引起的反應,并不是真的醒轉來了。
毛澤東輕輕地咬着嘴唇,額頭上已經滲出幾粒細小的汗珠。
董必武望望毛澤東,又望望衆人,說:
“潤之,我看你還是回去歇歇吧!這裡一切由我們負責好了。
我想,隻要把彈片取出來,情況就會好轉的。
”
李治把夾出的彈片嗆啷一聲扔到搪瓷盤裡,笑着說:
“毛主席放心吧,都包在我們身上好了。
”
毛澤東又深深地望了他的愛妻賀子珍一眼,才退出門外。
他是一個堅強的人。
據熟悉他的人說,他一生隻在三種情況下流過眼淚。
一是他最聽不得窮苦人的哭訴,每每流下眼淚;一是跟他的警衛員、通訊員犧牲時,他止不住流了眼淚;再就是今晚為愛妻的生死未蔔流下的眼淚了。
但是因為夜色的掩護,随行的人都沒有看出來。
董必武、侯政等一直送他到村頭上,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毛澤東平日雍容大度,潇灑自若,他不大發脾氣,也不常激動,但是發起脾氣,激動起來,有時也很厲害。
他平時更象一灣寬闊的、幽深的江水,有時也會象大海的狂濤。
他有哲學家的冷靜,也有詩人的熱烈。
今天,他見到自己年輕的妻子,在那樣難堪的生育之後,又連遭大難,心裡的絞痛,真是難以形容,而對敵人的仇恨,卻象烈火一般蒸騰起來。
他在上馬前同大家一一握手,然後充溢着強烈的情感,十分激動地說:
“讓他們炸吧,讓他們剿吧,讓他們堵截吧,我可以告訴他們,就是他們再加上幾十萬人,也擋不住我們紅軍北進!”
伴随這句話,他打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手勢,指着北方。
說過,他立刻翻身上馬。
傅連暲和警衛員也紛紛跨上馬去。
頃刻間,大道上就響起一片馬蹄聲。
這馬蹄聲今晚聽去是這樣激越,不同尋常。
它幾乎使董必武和侯政的心都顫動起來。
然而不一刻就漸漸遠了。
第二天早晨,擔架班長丁良祥接到了一個條子:
老丁同志:
我派你明天去擡賀子珍同志。
今天傍晚敵機轟炸,她受了傷,帶了好幾處花,不能走路。
毛澤東即日
丁良祥,江西人,是南方人中少見的大個子,體魄魁偉,和毛澤東的個子不相上下。
他接到這個條子猶豫了。
因為毛澤東從江西出發,就以病弱之身踏上征途,加上一貫夜間工作,早晨難以乘馬,這樣就給他配了一副擔架。
如果離開怎麼行呢?想到這裡,他就來找毛澤東。
“毛主席,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騎馬嘛!”
“你夜間不睡,騎在馬上又愛看書,還不摔下來?”
“我不看書也就是了。
”
丁良祥眨巴眨巴眼,遲遲疑疑地說:
“休養連也有擔架嘛!”
“老丁呀,”毛澤東拍拍他厚實的肩頭,“你不知道,後方困難哪!你去了,她那副擔架就可以騰給别人了。
”
丁良祥點點頭,不言語了。
臨走又說:
“好,那你騎馬可要注意一點!”
說過,跨出門外。
“老丁,你等一等。
”毛澤東提着一個小包追出來,“這裡有十幾個雞蛋,你帶給她吧。
”
丁良祥接過小包,笑了一笑,走出大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