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他送出大門來。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門框,看着老溫走到街上去。
她說:
“春兒給你做的這身衣服很可體呢,顔色也好。
”
“到軍隊上恐怕就穿不着了。
”老溫愛惜的輕輕拍着褂子的前襟說,“等我換了軍裝,有方便的人就把它捎回家來,在外邊丢了怪可惜了兒的。
”
“衣裳不要丢,也不要忘記我們。
這會城裡不知道還有照像片兒的沒有?你要能給我們捎回一張穿着軍裝照的像來,那多好啊。
”女人說。
“照那個幹什麼,光花錢。
”老溫說,“家去吧,我這就走了。
”
他走到街上來,往東西兩頭一看。
這時候,普通人家還都沒有起來,隻有村裡的長工們,勤謹的農民們,集合出操的男女自衛隊員們,開始在街上活動。
老溫不願意驚動别人,他很想從小胡同穿到村外去。
可是老常正在井台上打水,早就看見他了,三把兩把提上水桶,把擔子往旁邊一扔,大踏步趕過來說:
“怎麼起的這樣早?也沒吃點東西?我是說拾掇清了,再去叫你的。
咱鎮上的工人同志們,約會下要歡送你一下。
”
“不要送了吧!”老溫笑着說,“大家都很忙。
”
“早晨的工夫,忙什麼?芒種走的時候,沒有熱鬧一下,那時咱們還沒有組織。
”老常說着跳到當街一個半截碌碡上,向村西那頭揚着手吆喝了一聲,幾個長工,就都放下水桶跑過來了。
這些長工們,都在壯年,一清早就敞着懷,寬大的胸膛曬得黑黑的,走起路來,拿着搖鞭把趕大車的姿勢。
他們跑到小學校裡,推出那架大鼓來。
一個年老的,在後面掄起兩根像擀面杖一樣粗的鼓棰。
這是驚天動地的音響。
使小孩子們,顧不得穿褲子就跑到街上來了,婦女們一手掩着懷也跟出來。
男女自衛隊,踏着鼓點,邁着堅強的步子,排隊過來了。
“歡送老溫同志武裝上前線!”
在子午鎮大街上,是什麼力量在鼓動人心,在激勵熱情,在鍛煉鑄造保家衛國的決心呢?是誰在領導,是誰在宣傳?“同志們,鄉親們!”老常站在碌碡上說,“老溫同志就去參加咱們的八路軍了!他像我們一樣,在别人家,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
昨天才成了個家,今天就到隊伍上去。
這是我們工人弟兄的光榮,這是我們工人弟兄的榜樣。
他為什麼這樣做呢?還是叫老溫同志自己給我們講究講究吧!”他說完,就從碌碡上跳下來。
老溫不願意登台講話,過去兩個長工,差不多是把他擡到碌碡上去。
他站穩了,慢慢的說: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工人弟兄們會明白我的心思。
我胡塗了幾十年,從去年七月間到現在,才從一連串的實際事兒裡,看出一個道理來。
我從共産黨八路軍這裡看見了咱們的明路,日本和張蔭梧過來了那就是咱們的死路,隻有這個八路軍,才能保衛我們的國家,才能趕走日本,隻有參加這個八路軍,才能解放我們工人和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
“老溫哥,你先走一步,我們就跟上來!”子午鎮十幾個長工,圍着老溫到村外來。
這樣晴朗的天氣,大鼓的聲音是多麼清脆!遠近十幾裡都可以聽到了,更何況那仄着耳朵站在小小庭院裡的新人?
光榮,随着大鑼大鼓的聲音,飛到小院裡來了,飛到女人的耳朵邊、小孩的頭頂上。
它旋轉着,跳動着,長久不能消散,一直到戰争的勝利。
到擺渡口,老溫才伸着大胳膊,把人們攔回去。
在五龍堂的堤頭上,又有很多人站在那裡歡迎他了。
到城裡一共是十八裡路,在這十八裡路上,老溫有幾十年的感觸。
到了城裡,他才覺得肚裡餓了,在十字街口找了一家豆腐腦棚,坐在臨街的一張白木桌旁邊的闆凳上。
掌櫃的用圍裙擦着手過來,老溫說:
“盛一碗,多加醋蒜!稱一斤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