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裡,吳大印知道了村裡的很多事情,故鄉的新的變化,在他的心裡已經形成了一個約略的輪廓。
老溫也和他談了自己結婚,現在就去參軍的事。
直到天快晌午,豆腐腦棚的買賣忙上來,他們才分手告别。
吳大印領着女人回子午鎮去,這十八裡路,他走得非常快,女人得時時喊叫他等一等。
起晌以後,他們到了子午鎮的東街口。
牆院還是舊牆院,堤過上的柳樹高密了。
鄉親還是舊鄉親,子午鎮的男女老幼都集在十字街口的廣場上。
用碾場的碌碡支着台闆,搭起來的席棚裡,挂着寬大鮮紅的幕布。
它不像是廟會演戲,台上沒有鑼鼓胡琴的響動,台下沒有各種叫賣的嘈雜。
在席棚附近是嚴肅的、緊張的,好像在讨論什麼要緊的事情。
一進街口,兩個背槍的青年民兵,就把吳大印攔住了,雖然吳大印笑着說這裡就是他的家,并且還能指着叫出一個民兵的小名,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
可是因為他身上帶來的過多的風塵,身後女人的遠方打扮和外路口音,使得兩個青年查問得越發緊了。
十字街口的席棚那裡,有人在講話,尖利又帶些嬌嫩的聲音,傳到村外來了,吳大印望見那裡,是一個女孩子站在台上。
“那講話的不是春兒?”他對兩個青年民兵說,“我就是她爹!”
兩個民兵才好像想了起來。
一個民兵帶他們到會場上去,在路上,這個青年也不肯安靜,不住的用鞋尖踢着道溝邊上的土塊,說:
“走這麼遠路,怎麼你就不開個路條呢?”
“沒有路條,我能從關外飛回來?”吳大印興奮的說,“到了自己家門,我就該是活路條,誰知道碰上了你們兩個年輕的,偏不認識我,論鄉親輩兒,你該跟我叫爺爺呢!”“咳!”青年民兵一擰身子,把槍枝換到另一個肩膀上說,“你就算我的親爺爺,出外這些年,回來也要查問查問哩!你們先在這裡站一站,不要攪亂了會場。
等婦女主任講完了話,我再去給你通報。
”
吳大印和女人隻好靠着牆站住。
他提着腳跟,望着自己的女兒,想聽聽她在白話什麼。
“婦女同志們,”春兒在台上正講的高興,“今天這個大會,是個選舉會,選舉村長和村政權委員們的大會。
我們選舉的村長,是抗日的村長,是堅決抗日的人,是誓死不當漢奸的人。
選他出來,好領導我們抗日。
我們婦女,在過去不能參加選舉,就是窮門小戶的男人,也不能參加選舉。
過去的村長,都是幾個人唧咕成的,他們财大氣粗,可是不給老百姓辦事。
今天參加選舉,是我們婦女的權利提高了,我們絕對不能馬虎,要在心裡過一下,看誰抗日堅決,就選舉誰!”
春兒講完話,就退到後面去。
這一回站到台前來的是老常。
老常在台前這一站的姿勢,引起了吳大印一段親切的回憶:在從前,鄉村演唱大戲,總得請上幾個管台的人,管台的工作,是維持台下的秩序。
鄉下人看戲,要拚着全部力氣和一身大汗。
戲唱到熱鬧中間,比如《小放牛》唱到牧童和小姑娘對舞對唱,《喜榮歸》唱到花頭一手叉腰一手揚着花手絹來回踏碎步,《櫃中緣》唱到哥哥要開櫃、妹妹不讓開的時候,台下就像突然遇到狂風的河水一樣,亂擠亂動起來。
那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們,講究看戲扒台闆,就像城裡的闊人,聽戲要占前五排一樣。
他們通常是把小褂一扒,三五個人一牽手,就從人群裡劈進去。
擠到戲台前邊,雙手一扒台闆,然後用千鈞的力量一撅屁股,這一動作,往後說可以使整個台下的人群向後一推,摧折兩手粗的杉篙,壓倒照棚外的小販;往前說,可以使戲台搖搖欲墜,演員失色,鑼鼓失聲。
當這個時候,管台的人,就站到台前邊來了,他們一手提着煙袋荷包,一手一按一揚的喊:
“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