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猛伸雙手抱住了高聲吼叫的老毛子,就像被驚吓的小猴子抱住老猴子一樣,縮頭拱背不肯撒手。
趕了一輩子馬車的老毛子,雖然被摔下高座,手裡的缰繩卻沒放,就像久經沙場的戰士臨死還緊握着鋼槍一樣。
這老毛子在被老巴奪緊緊摟住難以脫身的情況下,還緊拽缰繩,拼命地喊着,叫着。
他那極度驚恐的黃眼睛瞪得和發瘋的馬眼睛一樣大,他的嘴竟也和馬嘴一樣冒着白沫子。
他聲嘶力竭地想讓馬像往常一樣聽他的喝令,但是獸性大作的洋馬再也不肯聽他那洋話了。
這匹發狂的奔馬像離弦的弩箭一樣向前沖去,真比那鳴着警号飛馳而來的救火車還有威勢。
街上的人流像逃避洪水猛獸一般呼叫着、狂奔着向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躲去;有的滾進了污水溝,有的鑽進了垃圾箱,有的跳上了窗戶台,有的踢翻了雜貨攤,小媳婦跑掉了繡花鞋,老太太甩散了疙瘩髻,有一個少女竟撲迸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懷裡……
那狂奔的大馬車在拐彎的街角處沒有拐彎,竟風馳電掣地向人行道上沖去,直對奔馬的人行道上正有一群小孩在抓“瞎糊”。
一個小孩的眼睛上綁着老奶奶的黑腿帶子,張着小手向四處摸着。
圍着他嬉笑叫喊的小孩一見馬車沖過來,都驚叫着四散逃去,隻有那個被蒙住雙眼的小孩還張着小手向前摸着……他後面是一座正在修建的樓房,腳手架上還站着砌磚的工人,一摞摞青磚擺在離地四五米高的跳闆上……呼嘯着的馬車正對準這小孩和腳手架沖去,再有一瞬間那慘不忍睹的悲劇就要發生了。
老巴奪已經閉起雙眼,高喊一聲“主啊!”等着去見上帝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小夥子像閃電一樣猛沖過來,騰身一躍一把抓住馬籠頭,趕車的老毛子就勢用盡全身力氣一勒缰繩,大洋馬前蹄離地,整個身子豎了起來。
小夥子也随着騰空而起,他非但沒松手,卻又擡起另一隻手,牢牢地抱住了馬脖子。
隻見他雙腿在空中用力一蹬,馬的前蹄落地了,小夥子就勢向下一墜,馬的前腿向下一彎,就跪在地上了。
小夥子迅速地一換手,另一隻大手緊接在馬頭上,馬嘴啃着地皮,鼻孔的粗氣噴起一股煙塵,馬一動不動了……
滿街上那驚魂乍定的人群奔過來了,腳手架上的工人跑下來了。
層層的人群向着小夥子歡呼,一個個大拇指向着小夥子伸來。
那已經準備去見上帝的老巴奪和趕車的老毛子從車上跳下來,老巴奪伸開雙臂,把小夥子緊緊擁抱在懷裡,張着嘴就向小夥子那紫檀木一樣的臉上啃去,淚珠随着熱氣撲在小夥子的臉上。
趕車的老毛于在一旁不住聲地喊着“尚高!合洛勺!”……
驚恐化為歡樂,災難變成喜慶。
小夥子謝萬春成為老巴奪的座上客,又從座上客成為老巴奪卷煙作坊的工人。
這個老巴奪既具有一般資産階級剝削工人剩餘價值的本能,又有一般人類感恩不忘的品德。
在手搖機面前謝萬春是他剝削的對象,是他花錢買來的不用電的“馬達”;在生活中又是他的救命恩人,遇着他歡宴嘉賓的時候總把謝萬春請去,而且總要講一通謝萬春舍身救人的事迹,用以表示他的感恩不忘。
逢年過節——這個老巴奪自己過洋人的節日,但對中國工人,卻是按着中國的習慣辦——總是用紅紙包一個錢包,塞到謝萬春的手裡,工資也給得很優厚。
謝萬春也總是來者不拒,你給我就要。
他要錢既不是積累财富,也不是供生活享用,他日子過得仍然那樣清苦。
他把一部分錢寄給家鄉的父母和遲素芬的媽媽(随着歲月的流逝,追捕他的勢頭已經過去了)。
另一部分錢都用來幫助那些吃上頓沒下頓的窮哥們,在他周圍團結起來的窮哥們越來越多了。
老已奪和謝萬春那複雜的東夥關系并沒有繼續多久。
他們的特殊關系是在一件偶然事件中開始的,又在一系列必然事件中改變了。
老巴奪像許多精明幹練的猶太商人一樣,是一個很會聚集财富的家夥。
他那獨具一格的大白杆紙煙很快就風行全哈爾濱市了。
所謂大白杆紙煙就是在紙煙的一頭,多延伸出半寸長的硬紙嘴,樣子就像今天的過濾嘴香煙一樣,不同的是延伸出來的那部分是空的。